梁曉聲
其實,那水車一點兒都不老。
它是一處旅游地最顯眼的標志。旅游地原本是一個村子,兩前,這地方被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發(fā)現(xiàn)并相中。于是在蓋別墅和豪宅的同時,捎帶著將這里開發(fā)成了旅游景點,使之成了小型的周莊。在雙休日或節(jié)假日,城里人絡繹不絕地駕車來到這里,吃喝玩樂,縱情歡娛。村里人終日里耳濡目染,思想迅速地商業(yè)化著。
城里人成群結(jié)隊地來到的時候,必會看到,在那水車旁有一老嫗和一少女。老嫗七十有幾,少女才十六七歲,都穿著清朝的衣裳。老嫗形容枯瘦憔悴;少女人面桃花、目如秋水,顧盼之際,道是無晴卻有晴。老嫗紡線,少女刺繡,成為水車的陪襯,景觀中的風景。她們是景區(qū)雇來在那兒給觀光客們看的,若有觀光客與她們照相,或可得些小費。老嫗是村里的一位孤寡老人,在村里有一間半祖宅。村子受益于旅游業(yè),有了些公款,每月亦給她50元。少女是從外地流落到這兒的。她的家在哪里,家境如何,身世怎樣,沒人知道。
只有老嫗覺得她是個好女孩兒。她們成為“同事”幾天以后,老嫗曾問過少女住在哪兒,少女說住在一家飯店的危房里,每天五元錢,晚上還得幫著干兩個多小時的活。飯店里面有老鼠,她最怕老鼠。“就是每月150元,也花去了我半個月的工資,還得看主人兩口子的眼色……”少女說得淚汪汪的。
“閨女,住我家吧。我那兒就我一個人,我也喜歡有你這么個伴兒,不會給你氣受。”于是,少女作為老嫗所希望的一個伴兒,住到了老嫗家里。
少女臉上的笑容多了,老嫗臉上的皺紋少了。熟悉她那張老面孔的人,發(fā)現(xiàn)她臉上幾條最深的褶子變淺了,有要舒展開來的跡象了。她腦后的抓髻也好看了,不像以前那么歪歪扭扭的了。她的指甲不再長而不剪。指甲縫也不再黑黢(qū)黢的了。她那身“行頭”顯然洗得勤了。她的好心情讓她的小費也多起來了。
有好心人提醒她:“你讓那小人精住你那兒去了?千萬防著點兒,萬一你那點錢被她偷了,臨走連件壽衣都穿不上……”
老嫗不愛聽那樣的話,她愛聽少女的話。
少女常對她說:“奶奶,盡量想高興的事兒,那樣您準能活一百多歲。”
經(jīng)歷了許多孑然一身,形影相吊的孤寡生活以后,忽然有了一個朝夕相處的女伴兒,老嫗返老還童了似的。
然而有一天老嫗忽然失明,接著咯血了。村里不得不派人把她送到縣醫(yī)院,一診斷是癌癥,早擴散了。那么老的人了,也只有回家挨著。
村里的負責人就對少女說:“她都這樣了,你搬走吧,愛住哪兒往哪兒去吧。”
少女哭著說:“我不搬走。奶奶對我好,我也要服侍服侍她……”
非親非故,來歷不明,還口口聲聲“奶奶,奶奶”叫得挺親,就是不搬走,圖什么呢?村里的負責人想到了老嫗的一間半祖屋。
于是,在老嫗精神狀態(tài)稍好的某日,村里的負責人帶著一男一女來到了老嫗家里,他介紹那男的是縣公證處的,女的是位律師。他開門見山地對老嫗說,她應該在臨死前作出決定,將一間半的祖屋留給村里。那屋子是可以改裝成門面房的,稍加改裝以后,或賣或租,錢數(shù)都很可觀。老嫗說:“行啊!”村里的負責人又說:“那你就在這張紙上按個手印吧!”老嫗不高興了:“我覺得,我一時死不了。”村里的負責人急了:“所以趁你還明白,才讓你按手印嘛!”老嫗就不理他們?nèi)齻男女,把身子一轉(zhuǎn),背朝他們了……
村里的負責人沒主意了,找來另外幾個有主意的人商議,他們都認為老嫗完全有可能被那個外省的小人精蠱惑了,把一間半祖屋“贈送”給那小妖精了……
于是全村男女老少同仇敵愾起來。沒人愿意去照顧那糊涂的老嫗了,少女就連她那份兒工作也不能干了……
十幾天后,老嫗走了。
老嫗攢下的錢不夠發(fā)送自己,少女為她買了一件壽衣……
又沒了幾天,那少女也消失了,沒跟村里任何人告別,也沒留下封信……
(選自《散文選刊》2009第5期。因原文篇幅較長,有刪節(jié))
本文來自:逍遙右腦記憶 http://yy-art.cn/gaozhong/50489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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