棵 柳 杉
筱敏
1
一滴雨落下來，它噙住了，長久以來都沒有過雨了。這是一株孤立木，在石灰?guī)r地帶，一棵柳杉。
2
柳杉張開細(xì)小的葉，那螺旋狀閉合許久的葉，此時正螺旋狀地悄然張開。雨滴旋進去，把葉充滿，而后從葉尖垂下，形成水鉆。
3
雨聲疏朗，繼而子彈一樣密集，復(fù)仇似的，一個黃昏便將一整個秋天下完。入夜便是深冬了。樹對季節(jié)最為敏感，但在這個無常的地帶和無常的份，它也不知所措。它還沒來得及從對雨的渴盼中醒轉(zhuǎn)。
4
一夜的雨。聽著冷雨，聽著深冬，聽著曠世的荒寒。草木先前還淅淅瀝瀝，后來都沉默了，巢里的山雀也沉默著，石灰?guī)r用沉默抵御著雨彈的射擊。聽著深重的夜空，聽著自己的吮吸和吸入體內(nèi)的震顫，雨澆透了枝葉的傘蓋，隨著樹身的裂紋流淌，后來便如瀑而下，脫落的干皮和新鮮的傷口都裹挾在水柱之中。它且悲且喜，哆嗦著，不敢睡，也不能睡，它直望著天空，而那里黑沉沉的，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沒有。無眠之夜總是長的，何況是深冬。天光仿佛浮起來一下，又沉下去，就像它本來不該抱有的幻想。然而活著怎么能夠不抱幻想。濃黑終究還是在它的張望中淺了，山的輪廓昏蒙地現(xiàn)出來。它知道太陽應(yīng)該在哪邊出來，但太陽沒有來，還是雨。山風(fēng)打著響鞭，抽著雨，也抽著山間的一切。柳杉聽到枝條一陣瑟縮，而后是一陣亂紛紛脆響，它看到自己紛披著白了，蒼老的斑白，它知道那是凝冰。
5
現(xiàn)在落下來的不再是雨了，但也不是雪。雪是飄的，輕的，在枝頭掛不住，而落到它身上的東西很重，一打下來就即刻攫住它，把它變成了冰。枝條在打擊之下還抖一抖，企圖躲開或者把重物抖落，但那被叫做凍雨還是濕雪的重物根本是躲不開的，雨雪從四面八方打來，日里夜里不斷地打來，掙扎著的枝條很快就僵硬了。它們試圖僵硬著抵抗，卻抵不住鋪天蓋地的雨雪一層一層包裹它們，涂改它們。
6
許多冰掛在柳杉的枝條下面長出來，如水嫩的垂柳，它們長得比春天快多了，倏忽就成縷成掛，迅速地粗壯更迅速地延長，仿佛這株孤立木憑空繁衍出一片倒掛的森林。棲在它傘蓋里面的雀子逃走了，只留下巢與它結(jié)實地纏裹在一起。而它不能逃，它只有根而沒有翼。它努力過，把它的籽實長成帶有窄翼的果子，但籽實也沒來得及逃，現(xiàn)在都變成長翼的冰雕，與母樹囚禁在一起。
7
日和夜已經(jīng)沒有什么區(qū)別，如果還是把那無可名狀的重物叫做雨，區(qū)別只是昏蒙的雨和漆黑的雨，恍惚可以看見的雨和更森然的看不見的雨�？諝膺�是會顫動的嗎？柳杉已經(jīng)感覺不到空氣了，它完全不能呼吸。
8
所有的生命都停頓了。
9
漫山遍野只剩下了冰。凍雨敲在冰上，發(fā)出丁丁的異響，聽著很繁華流麗，這竟日不絕的充斥天地的聲音，不是生命的聲音。
10
柳杉認(rèn)不出自己了，它的胸徑全在冰里面，嚴(yán)嚴(yán)實實成了冰柱，樹冠不斷地增高著增厚著，成了冰塔。它知道自己活著是要承受重量的，但從不知道是這樣巨大的重量。它想放聲大哭，卻哭不出來，它沒有發(fā)聲的器官，只能在輪里刻錄自己的記憶。何況哭也不能絲毫減輕這可怕的重量，何況它從不祈望上達天聽。它已經(jīng)放棄了，但冰雪不放棄它，它終究逃脫不了。是的，它知道生命總要經(jīng)受嚴(yán)冬，但不知道世上竟有這般殘酷的嚴(yán)冬。
11
天際線在哪里？
12
關(guān)總要來的，也就是說新總要來的。入夜之時雨雪竟然停了。一顆星在天的頂端遲疑著生成。極厚極致密的漆黑中的一個針孔，像是通往別一世界的隧洞。
13
天邊剛一吐白，山下便炸響一片爆竹聲。
14
柳杉看不到山下，它不知道這和往的爆竹很兩樣了，這是真正的爆竹。大片毛竹承受不住冰的重量，終竟爆裂開來，從根到腰炸成絲絲片片。一片又一片的毛竹倒伏下去，相擁著，在山坡上掛下層層疊疊的冰瀑。此起彼落，新里到處是響亮的爆竹聲。
15
它聽到石灰?guī)r哭了。凍裂的石頭畢剝啜泣，裂出的細(xì)砂和冰一同移動，摩擦傷痛。
16
太陽升起。原來世界上還有太陽，而且還會升起。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啊，冰災(zāi)洗劫過后的世界，滿目是浩茫的白，森冷的白，沒有星點生命的顏色，極地般清潔，肅靜。
17
柳杉看見自己站立的地方，有一座碩大無朋的水晶。那靜物太耀眼了，太華麗了，也就是說太美了。所謂的晶瑩剔透，所謂的玉樹瓊枝，這些只在辭藻中存在的東西，它今天都算是看見了。它歷經(jīng)苦難，絕不能容忍苦難演變?yōu)轱椢?/u>，它抵御許久，才明白那物事是它自己。淚水落下來，每一滴淚水在它已經(jīng)不認(rèn)識的枝上懸成鉆形，那是它的葉片原初的樣子。
18
柳杉發(fā)出了它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嘶鳴，響聲如雷暴一樣，那是來自地心的雷暴，它從體內(nèi)崩裂，炸開。樹干轟鳴著飛起來，根部尖嘯著撕碎，通直的木質(zhì)和那些沒有被涂改過的輪都攤開在陽光下了，面目全非的枝條帶著堅硬的冰凌四散而去，一片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囗�，�?jù)說那是銀鈴之聲。
19
它愛這片土地嗎？也許，但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不知道了。
20
它的一截斷枝飛往山下的時候，看見一只雀子，正是在它的枝上做巢的雀子。它凍在一塊瓷實的冰磚里面，雙翼向兩邊張開，在逃，卻到底沒能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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