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①
今冬大興安嶺奇寒，春節(jié)前后，氣溫都在零下三十七八度之間徘徊。世界看似凍僵了，但白雪茫茫的山林中，依然有飛鳥的蹤跡；冰封的河流下，魚兒也在靜靜地潛游。北風(fēng)呼嘯的街頭，人們也依然忙著。
有生命的不止這些，還有花兒。
是霜花！
每天早晨，我從床上爬起，拉開窗簾，便可望見玻璃窗上的霜花。戶外寒風(fēng)凜冽，室內(nèi)溫度只有十七八度，所以今冬我見的霜花，不像往只蔓延在窗子底部，而是滿窗盛開！
霜花姿態(tài)萬千，真是要看什么有什么。挺直的冷杉，搖曳的白樺，風(fēng)情萬種的柳樹，初綻的水仙，半開的芍藥，怒放的菊花，你在霜花的世界中，都能尋到。當(dāng)然，除了常見的樹木和花朵，霜花也隱現(xiàn)動物的形影，比如呼呼大睡的肥豬，飛翔的仙鶴，低頭喝水的鹿，奔跑的狗，游走的蛇等。你要問霜花中有沒有人？答案是肯定的。亭亭玉立的少女，蹣跚學(xué)步的兒童，彎腰弓背的老人，霜花也不吝惜它的筆，勾勒他們的形影，并為之配上人間的煙火氣——
房屋、水井、田地、牛車、犁鏵、米缸、灶臺、飯桌、碗筷甚至肥皂。僅有這些還不夠，沒有光，世界是徹頭徹尾僵死的，于是霜花中就有了日月星辰，有了來自天庭的照耀！
不要以為霜花總是煙花般燦爛，它也有孤獨(dú)的腳��；它也不總是祥云繚繞，那里也有離人的眼淚！
在這里，一中最寒冷的時(shí)刻，也是最黑暗的時(shí)刻。太陽三點(diǎn)多就落山了，好像它答應(yīng)了要去照耀另一個更黑暗的世界，而把人間過早地推入暮色之中。白晝中被陽光鞭撻的寒流，在太陽消失后，竟做起了浪漫的事情。它們中的一部分，潛入千家萬戶的窗縫，在人們熟睡時(shí)，用月光星光做筆，蘸著清芬的霜花，在明凈的玻璃窗上，點(diǎn)染出一幅幅圖畫。
有千萬扇窗戶，就有千萬個霜花的世界，因?yàn)樗ǖ氖澜鐩]有相同的。今天你看到的芭蕉樹形態(tài)的霜花，明天演變?yōu)橐黄谵ǖ囊盎耍唤裉炷憧吹降纳倥�，明天就可能變成老嫗；今天你看到的光禿禿的樹，明天掛上了幾盞燈籠。還有那飯桌和房屋，可能一夜之間會缺了桌腳，或是兩層的房屋變成了三層四層，讓你慨嘆它們造房的神速。
太陽走得早，并沒有想著第二天要早來。它晚來也好，霜花會存留長久些。七點(diǎn)多鐘，晨曦初現(xiàn)，霜花被映照成檸檬色，遠(yuǎn)看像張金箔紙；等八點(diǎn)多太陽完全冒出頭來，霜花就是橘紅的了，如果此時(shí)恰好有酒杯形態(tài)的霜花閃爍其中，我就是喝到濃郁的葡萄酒了；而等太陽升得高了，陽光照耀著雪地，天地間躍動著白熾的光芒，霜花就回到本色，一片銀白，玻璃窗就成了銀庫了！不過，太陽每前進(jìn)一步，霜雪圖就損毀一些：花瓣凋零了，樹木枯萎了，河流干涸了，房屋坍塌了，動物少了四蹄或是尾巴，犁鏵殘破了，玻璃窗像是心疼什么人似的，漫溢著霜花的淚滴。陽光把這樣的淚滴照耀得晶瑩剔透，如果說冬天也有露珠的話，該是它們吧。
霜花在正午時(shí)消失了，玻璃窗干干凈凈的了！不要以為它們的故事就此結(jié)束了，夕陽盡了，霜花又會在玻璃窗上重譜新篇。于是像我這種愛做夢的人，又有了新的憧憬。
霜花似乎很懂得主人的心思，有的時(shí)候，我能從霜花中看到已故親人用過的東西，比如茶壺、眼鏡，比如硯臺、筆管。讓人懷疑他們夜間悄悄匍匐在窗欞上，聽我夢中的囈語。在冷酷的現(xiàn)實(shí)世界中失去的，那個世界又溫柔地回饋了我，讓我直想親吻那片霜花，讓我所愛的，再度與我的呼吸共融。
沒有一個早晨，我不是與霜花共度的。我站在它面前看它，它也在靜靜地看我。能與心靈共通的世界，誰敢說是虛幻的！霜花是彼岸世界送給此岸世界的哈達(dá)，你的目光與它交匯時(shí)，就是領(lǐng)受了福氣。
龍到來的那一刻，我湊近霜花，仔細(xì)地聞。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身后說，你還能聞出香味來？是啊，霜花不是塵世的花朵，沒有凡俗的香味�？伤枪杀迫说那逍轮畾�，滌蕩肺腑，這難道不是上天賜予人間最好的香味嗎？我把這話說與身后發(fā)問的人，回首處，卻看不見人影，只有門楣處的紅燈籠，在寒夜里一閃一閃的，像是在跟我搭話。
（選自
2
月23
日
[
注]①
遲子建：生于黑龍江漠河。當(dāng)代中國具有廣泛影響力的作家之一，曾榮獲“
魯迅文學(xué)獎”
、“
冰心散文獎”
、“
茅盾文學(xué)獎”
等文學(xué)大獎。2002
丈夫因車禍去世。
16
．作者筆下的霜花有哪些特點(diǎn)？請分點(diǎn)概述。（4
分）
17.
簡要賞析文中畫線句子的語言藝術(shù)效果。（5
分）
18.
有評論家說，散文家善于將主觀“
內(nèi)情”
與客觀“
外物”
相融合，在“
物”“
我”
交融中抒發(fā)情感，營造意境。請從文中舉例，簡要闡述這一觀點(diǎn)。（6
分）
參考答案：
16.
【內(nèi)容概括】（4
分）
①
具有生命力；②
姿態(tài)萬千；③
變化無常；④
通人心（解人意）；⑤
脫俗（清純）。
［4
分。答出一點(diǎn)1
分，四點(diǎn)4
分。意思對即可。］
17.
【品味語言】（5
分）
示例：
寒流在靜謐的夜晚悄然“
潛入”
窗戶，以明凈的玻璃窗為畫板，用“
月光”
和“
星光”
作畫筆，畫出種種霜花圖。作者通過奇特的想象，用擬人化的手法，將晚上霜花形成的自然過程寫得“
浪漫”
溫馨，純美自然。
［5
分。句意1
分，手法2
分，效果2
分。意思對即可。如果不答手法而從“
煉字”
或語言風(fēng)格（特色）的角度回答也可。句意：晚上霜花形成的過程。手法：想象，擬人，比喻，以虛寫實(shí)，聯(lián)想等，答出一點(diǎn)1
分，兩點(diǎn)2
分。語言：形象生動、細(xì)膩典雅等，答出一點(diǎn)1
分，兩點(diǎn)2
分。效果：通過某種寫作手法（技巧）等，使句意表現(xiàn)得更為豐富生動。］
18.
【審美評價(jià)】（6
分）
示例：
本文將“
內(nèi)情”
與“
外物”
相融，營造了溫馨、傷懷的審美意境。例如，作者以北方尋常的景物“
霜花”
作為情感抒發(fā)的觸發(fā)點(diǎn)，從不斷變化的霜花中聯(lián)想到“
已故親人用過的東西”
，她覺得親人沒有遠(yuǎn)離，還“
悄悄匍匐在窗欞上，聽我夢中的囈語”
，表達(dá)了對親人悠長的思念。
［6
分。觀點(diǎn)2
分；舉例分析4
分，其中外物2
分，內(nèi)情2
分。意思對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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