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德]
托馬斯·
曼
①
中亞細亞的夏夜到處塵土飛揚;
水渠旁的小道上,
自行車車輪不斷發(fā)出枯燥的沙沙聲,
渠岸上長滿了榆樹,
在盛夏的驕陽酷曬之后,
樹梢正沐浴在恬靜的晚霞中。
②
我坐在硬邦邦的車架上,
緊緊地抓住車把,
父親還讓我任意地按車鈴兒。自行車飛快地向前駛?cè)?
鈴兒叮當直響,
這使我覺得自己像大人一樣,
顯得特別威風,
尤其是我的父親在背后踩著腳鐙子,
皮坐墊咯吱吱直響,
我感到了他身上的熱氣和膝蓋的動作,——
它們還常常碰著我那雙穿著涼鞋的雙腳。
③
我們上哪兒去?
是上附近的一家茶館,
這家茶館就在康沃儂街和薩馬爾康德街的轉(zhuǎn)角處,
在渠岸上的一排桑樹下。傍晚,
水渠泛著淡紅色的閃光,
在泥抹的茅屋之間,
涼爽、輕柔地嘩嘩流過。我們坐在茶館里的一張小桌旁,
桌上鋪著黏糊糊的漆布,
發(fā)出一股甜味兒。父親要了一瓶啤酒,
和快樂的茶館老板說說笑笑,
這個人滿臉胡子,
很殷勤,
愛大聲說話,
臉曬得又粗又黑。他用抹布擦擦酒瓶,
在我們面前擺上兩個杯子(
盡管我不喜歡喝啤酒),
他還像對待大人似的對我使著眼色,
末了,
給我們端來一碟蘸鹽油炸扁桃仁……
我還記得那嚼起來又脆又香的酥桃仁的味道、那茶館后面淡黃色的清澈的天空、晚霞籠罩著的高塔寺、尖尖的白楊樹環(huán)抱著的平屋頂……
父親是那樣輕、健壯,
他穿著一件白襯衣,
微笑著,
瞧著我,
在各方面我們都像是兩個平等的男人。干完了一天的活,
我們在這里領(lǐng)略著四周的靜謐、傍晚時分清涼的水渠、城市里燃起的萬家燈火、冰涼的啤酒和芳香撲鼻的扁桃樹帶來的歡樂……
還有一個黃昏非常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中。
④
他坐在一間小房里,
背朝窗戶,
院子里一片暮色,
寂靜無聲;
紗窗簾微微飄動著;
他身穿一件保護色上衣,
我覺得很不習慣,
他的眉毛上面還貼著一塊黑膏藥,
顯得很古怪。我現(xiàn)在記不起來了,
為什么父親好像一個久別歸來的人那樣坐在窗旁,
為什么人世間有這樣僻靜的地方,
我覺得,
他似乎剛從戰(zhàn)場上回來,
受了傷,
正和母親在談論著什么事(
他們倆幾乎是用旁人聽不見的耳語在交談),——
于是,
一種別離感和朦朧、甜蜜的危險感,
沉寂的院子外面那一片廣闊無垠的空間,
不久以前父親的英姿(
過去,
在某個地方他也曾表現(xiàn)得這樣英武),
這一切都使我對父親產(chǎn)生一種特別的柔情和親切感。當我一想到全家在這間酷似以前那鋪著白床單的小臥室的房間里再次團聚時,
我就感受到家庭的舒適和溫暖,
因而十分驚喜。
⑤
他和母親談了些什么——
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
當時有關(guān)戰(zhàn)爭的事,
我連想都沒想到過,
可是,
那寂靜的庭院、夏日的黃昏、父親貼在太陽穴上的膏藥和他身上的軍服、母親沉思的面容,——
這一切都在我童稚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時至今日我還相信:
是的,
就在那個傍晚,
父親從戰(zhàn)場上回來,
受了傷,
顯得幸福而憂郁。不過,
另一件事更令人驚異:
多少過去了,
在勝利歸來的某個時刻(
在1945
),
我也像父親一樣,
坐在我父母親的臥室里,
靠在窗旁,
正如童時代一樣,
我又敏銳地體驗到重逢時的那種感受,
仿佛是往事的重演。也許,
昔日的感覺正預兆著我會成為一個士兵,
我走了父親命中注定要走的道路,
也就是說,
我完成了他沒能做完的事。在孩提時代,
我們都虛榮心十足地夸大自己父輩的本事,
想象著他們是蓋世無雙的勇士,
可是,
當時他們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凡人,
也必須為日常生活而操心。
⑥
至今我還記得那一天,
我看見父親和我過去所見到的完全不同(
我那時12
歲),
而這種感覺一直停留在我的心里。
⑦
那是春天,
白天很長,
陽光燦爛,
我和中學同學在大門邊推撞著玩(
在五月天干燥的人行道上做游戲)
。我渾身是汗,
特別高興,
突然間,
在離家不遠的地方,
看見一個熟悉的、個頭不高的身影。胡同里灑滿了陽光,
在暖和的柵欄外面,
白楊樹泛出一片嫩綠,
春意盎然,
而特別顯眼的是:
他看起來是那樣矮小,
短上衣是那樣難看,
褲子又窄又小,
怪里怪氣地吊在他的腳踝子上面,
一雙老式的破靴子顯得特別大,
有別針的新領(lǐng)帶像是窮人身上多余的裝飾品。這難道是我的父親嗎?
本來,
他的臉總顯得那么善良,
充滿信心和力量,
英姿勃勃,
而不是這樣冷漠疲憊。早先他的臉上從來就沒有皺紋,
也不顯得蒼老,
更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無精打采、萎靡不振。
⑧
這一切都被春天的陽光暴露得如此明顯——
父親身上的一切突然顯得如此灰暗、平庸和可憐,
這使得他和我在我的同學面前感到十分屈辱,
他們勉強忍住嘲笑,
無禮地、默默地看著這雙又大又破、顯得很滑稽的靴子和那條特別刺眼的細管兒似的褲子。他們眼看就要取笑他,
嘲弄他那怪模怪樣的步態(tài)、他那微微彎曲的瘦腿,
我滿臉通紅,
又羞又惱,
幾乎要哭出來,
馬上就要大吼一聲去保護他,
去為他那副令人不快的滑稽相辯解,
去同他們進行激烈的毆斗,
用拳頭去取得神圣的尊嚴。
⑨
可是,
我不知怎么了,
為什么我沒有去和自己的同學搏斗——
是害怕失去他們的友誼呢,
還是不愿自己在這種維護尊嚴的毆斗中顯得十分可笑?
⑩
那時,
我并沒有想到自己也將會有這樣的時刻,
即在某一個我所沒有想到的春日,
我也會顯得如此可憐又可笑,
我也會是一個怪模怪樣的父親,
而我的孩子們也會羞于去保護我。
1
.
聯(lián)系全文,
談談作者為什么以“
父親”
為題。
2
.
文章第③
段的場景描寫十分細致,
這樣安排有哪些作用?
3
.
賞析第⑦
段中畫線的句子。
4
.
結(jié)合作品,
對下列兩個問題進行探究。
(1)
結(jié)合全文,“
我”
對父親的情感經(jīng)歷了怎樣的變化?
(2)
人們總是認為兒子是父親生命的延續(xù),
父子是心心相通的,
結(jié)合文本和自己的生活感受,
談談你的理解。
1
.
參考答案:
父親是文章的線索,
起到貫串全文的作用;
父親是文章的主要寫作內(nèi)容(
寫作對象),
文章寫出幾種不同場面下的父親形象;
父親形象既能表達作者對父親的特殊復雜的感情,
也能表現(xiàn)自己的愧疚之情;
父親有助于文章結(jié)尾時的升華。
解析:
標題含義的理解和作用的分析,
也是個套路化的題目,
注意要結(jié)合文本內(nèi)容具體分析。
2
.
參考答案:①
突出父親輕、健壯、平等、可親的形象特征。②
突出回憶過去生活給人帶來的溫馨感受和親情給人帶來的幸福感。③
和下文中父親的幾種不同形象形成鮮明對比,
豐富了父親的形象特征。
解析:
這也是個套路化的題目,
句段作用分析一般都是從內(nèi)容和結(jié)構(gòu)兩個方面考慮,
關(guān)鍵要扣住該段文字具體內(nèi)容作具體分析。
3
.
參考答案:
通過外貌描寫的手法,
刻畫出一個冷漠、疲憊蒼老的父親形象;
通過反問、對比的手法,
表現(xiàn)出父親形象前后的強烈反差,
暗示了“
我”
對父親前后的情感變化。
解析:
表達技巧與表達效果,
是答題的關(guān)鍵,
先要搞清畫線句的具體內(nèi)容和描寫方法;
如人物描寫方法是外貌描寫,
描寫方法是對比等。
4
.
參考答案:(1)①
喜愛、崇拜。②
充滿柔情和親切感。③
覺得他平庸而可憐。④
深深反思。
(2)
父子之間是心心相通的,
文章中“
我”
在1945
勝利歸來坐在母親臥室里仿佛是舊事重演,“
我”
走了父親命中注定要走的路這部分內(nèi)容就能體現(xiàn)這一點。文章結(jié)尾部分設(shè)想“
我”
也會是一個怪模怪樣的父親也體現(xiàn)了這一點�，F(xiàn)實生活中父子倆在外形、觀念上經(jīng)常相似也能證明這一點。
解析:
第(1)
題就是對文本思路的梳理,
只不過是按照情感變化的線索來整理,
如“
喜愛”“
親切”“
可憐”
等;
用詞要準確而簡潔。第(2)
題要注意聯(lián)系文本,
特別是后幾段內(nèi)容,
雖然題目開放性很大,
但不可脫離文本內(nèi)容過于引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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