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jié)選)
汪曾祺
天已經(jīng)很黑了,房頂上的雪一定已經(jīng)堆了四五寸厚了,我們該睡了。
正在這時,屋門開處,掌柜的領(lǐng)進(jìn)三個人來。這三個人都反穿著白茬老羊皮襖,齊膝的氈疙瘩。為頭是一個大高個兒,五十來歲,長方臉,戴一頂火紅的狐皮帽。一個四十來歲,是個矮胖子,臉上有幾顆很大的痘疤。戴一頂狗皮帽子。另一個是和小王歲數(shù)仿佛的后生,雪白的山羊頭的帽子遮齊了眼睛,使他看起來像一個女孩子。——
他臉色紅潤,眼睛太好看了!
他們手里都拿著一根六道木二尺多長的短棍。雖然剛才在門外已經(jīng)拍打了半天,帽子上、身上,還粘著不少雪花。
老劉小聲跟我說:“
是壩上來的…
。是趕牲口的,——
趕牛的。你看他們拿的六道木的棍子。”
隨即,他和這三個壩上人搭起話來:“
今天一早從張北動的身?”
“
是。——
這天氣!”
“
就你們仨?”
“
還有仨…
。在十多里外,兩頭牛掉進(jìn)雪窟窿里了。他們仨在往上弄。俺們把其余的牛先送到食品公司屠宰場,到店里等他們。”
“
這樣天氣,你們還往下送牛?”
“
沒法子。快過了。過,怎么也得叫壩下人吃上一口肉!”
他們把粑粑頭放在火里燒了一會,水開了,把燒焦的粑粑頭拍打拍打,就吃喝起來。
我們的醬碗里還有一點醬,老喬就給他們送過去。“
你們那里今景咋樣?”
“
好!”
高個兒回答得斬釘截鐵。顯然這是反話,因為痘疤臉和后生都噗嗤一聲笑了。
“
不是說去你們已經(jīng)過了黃河’
了?”
“
過了!
那還不過!”
老喬知道他話里有話,就問:“
也是假的?”
“
不假。搞了“
標(biāo)準(zhǔn)田’
。”
‘
啥叫‘
標(biāo)準(zhǔn)田’?”
“
把幾塊地里打的糧算在一起。”
“
其余的地?”
“
不算產(chǎn)量。”
“
壩上過‘
黃河’?
不用什么‘
科學(xué)家’
,我就知道,不行!”
老喬向我解釋:“
老劉說的是對的。壩上的土層只有五寸,下面全是石頭。壩上一向是廣種薄收,要求單位面積產(chǎn)量,是主觀主義。”
老喬把煙口袋遞給他們:“
牲畜不錯?”
“
不錯!
也經(jīng)不起胡糟踐。頭二,大躍進(jìn),大煉鋼鐵,夜戰(zhàn),把牛牽到地里,殺了,在地頭
架起了大鍋,大塊大塊煮爛,大伙兒,吃!
那會吃了個痛快:這會,想去吧!——
他們仨咋還不來?
去看看。”
高個兒說著把解開的老羊皮襖又系緊了。
疸疤臉說:“
我們倆去。你就甭去了。”
“
去!”
他們和掌柜的借了兩根木杠,把我們車上的纜繩也借去了,拉開門,就走了。
聽見后生在門外大聲說:“
雪更大了!”
老劉起來解手,把地下三根六道木的棍子歸在一起,上了炕,說:“
他們真辛苦!”
過了一會,又自言自語地說;“
咱們也很辛苦。”
老喬一面鉆被窩,一面說:“
中國人都很辛苦啊!”
“
過,怎么也得叫壩下人吃上一口肉!”
我老是想著大個兒的這句話,_
心里很感動,很久未能入睡。這是一句樸素、美麗的話。
半夜,朦朦朧朧地聽到幾個人輕手輕腳走進(jìn)來,找睜開眼,問:
“
牛弄上來了?”
高個兒輕輕地說:
“
弄上來了。把你吵醒了!睡吧!”
他們睡在對面的炕上。
第二天,我們起得很晚。醒來時,這六個趕牛的壩上人已經(jīng)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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