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代:宋代
作者:辛棄疾
原文:
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愁余 一作:愁予)
題解
“造口”,即造口鎮(zhèn),在今江西省萬安縣西南。宋孝宗淳熙三年(一一七六),作者任江西提點刑獄(掌管刑法獄訟的官吏)時,途經(jīng)造口。在宋高宗建炎三年(一一二九),金兵南下,攻入江西。隆裕太后由南昌倉皇南逃,金兵一直深入到造口。作者想起當(dāng)時人民的苦難,寫了這首詞,題在墻壁上。
從這首詞里可以看出,作者懷念中原故土的感情和廣大人民是一致的。
它反映了四十年來,由于金兵南侵,祖國南北分裂,廣大人民妻離子散,流離失所的痛苦生活,也反映了作者始終堅持抗金立場,并為不能實現(xiàn)收復(fù)中原的愿望而感到無限痛苦的心情。這種強烈的愛國思想,也正是辛棄疾作品中人民性的具體表現(xiàn)。
上片四句在寫法上,由近及遠,又由遠及近。“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币馑际钦f:郁孤臺下清江里的流水呵!你中間有多少逃難的人們流下的眼淚啊!作者把眼前清江的流水,和四十年前人民在兵荒馬亂中流下的眼淚聯(lián)系在一起,這就更能夠表現(xiàn)出當(dāng)時人民受到的極大痛苦。四十年來,廣大人民多么盼望著能恢復(fù)故土、統(tǒng)一祖國啊!然而,南宋當(dāng)局根本不打算收復(fù)失地,只想在杭州過茍延殘喘、偷安一時的生活。因此,作者撫今憶昔,感慨很深,在悲憤交集的感情驅(qū)使下,又寫出了“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兩句,以抒發(fā)對中原淪陷區(qū)的深切懷念。“郁孤臺”,古臺名,在今江西省贛州市西南賀蘭山頂!扒褰保蹿M江,流經(jīng)贛州市和郁孤臺下,向東北流入鄱陽湖!伴L安”,即今陜西省西安市,西漢、隋、唐都建都在此。唐朝李勉曾經(jīng)登上郁孤臺想望長安。這里的“西北望長安”,是想望北方淪陷區(qū),反映作者的愛國感情!翱蓱z無數(shù)山”意思是說:很可惜被千山萬嶺遮住了視線!翱蓱z”,作可惜講。從望不見長安到視線被無數(shù)山遮住,里邊含有收復(fù)中原的壯志受到種種阻礙、無法實現(xiàn)的感嘆。
下片緊接著上片,繼續(xù)抒發(fā)對中原故土的懷念!扒嗌秸诓蛔。吘箹|流去”兩句是比喻句,意思是說:滾滾的江水,沖破了山巒疊嶂,在奔騰向前。它象征著抗金的正義事業(yè),必然會克服一切阻力,取得最后的勝利。這里表明作者對恢復(fù)中原充滿了堅定的信心。但是,作者并沒有脫離現(xiàn)實,沉醉于未來理想的幻想之中。十幾年來,他目睹了抗金事業(yè)受到的重重阻力,不禁又愁緒滿懷!敖碚钣,山深聞鷓鴣”兩句說:傍晚,我在江邊徘徊,正在為了不能實現(xiàn)恢復(fù)大計愁苦著呢,可是恰巧,又從山的深處,傳來鷓鴣鳥的哀鳴。這叫聲聽起來,仿佛是“行不得也哥哥”。從鷓鴣的悲鳴聲中,恰好透露出作者想收復(fù)失地,但又身不由己的矛盾心情。
這首詞寫得非常質(zhì)樸、自然、流暢。尤其“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兩句,十分含蓄,耐人尋味。
寫作背景
這首詞為公元1176年(宋孝宗淳熙三年)作者任江西提點刑獄,駐節(jié)贛州、途經(jīng)造口時所作。關(guān)于此詞之發(fā)端,羅大經(jīng)在《鶴林玉露》中有幾句話非常重要,他說:“蓋南渡之初,虜人追隆?太后御舟至造口,不及而還。幼安自此起興!碑(dāng)時辛棄疾南歸十余年,在江西任刑法獄頌方面的官吏,經(jīng)常巡回往復(fù)于湖南、江西等地。來到造口,俯瞰不舍晝夜流逝而去的江水,詞人的思緒也似這江水般波瀾起伏,綿延不絕,于是寫下了這首詞。
譯文
郁孤臺下這贛(gan)江的流水,水中有多少逃難人的眼淚。
“我”抬頭眺望西北的長安,可惜只見到無數(shù)的青山。
但青山怎能把江水擋住,浩浩江水終于向東流去。
江邊夜晚“我”正滿懷愁緒,聽到深山傳來聲聲鷓鴣的叫聲。
注釋
造口:即皂口,鎮(zhèn)名。在今江西省萬安縣西南60里處。
郁孤臺:古臺名,在今江西贛州市西南的賀蘭山上,因“隆阜郁然,孤起平地數(shù)丈”而得名。
清江:贛江與袁江合流處舊稱清江。
長安:今陜西省西安市;為漢唐故都。這里指淪于敵手的宋國都城汴梁。
可憐:可惜。
無數(shù)山:這里指投降派(也可理解為北方淪陷國土)。
畢竟東流去:暗指力主抗金的潮流不可阻擋。
愁余:使我感到憂愁。(“余”也有寫作“予”)
鷓鴣(zhè gū):鳥名,傳說它的叫聲是“行不得也哥哥”,啼聲異常凄苦。
行人:指流離失所的人民。
賞析
辛棄疾此首《菩薩蠻》,用極高明之比興藝術(shù),寫極深沉之愛國情思,無愧為詞中瑰寶。
詞題“書江西造口壁”,起寫郁孤臺與清江。造口一名皂口 ,在江西萬安縣西南六十里(《萬安縣志 》)。詞中的郁孤臺在贛州城西北角(《嘉靖贛州府志圖 》),因“隆阜郁然,孤起平地數(shù)丈”得名!疤评蠲銥轵(即贛州)剌史時,登臨北望,慨然曰:‘余雖不及子牟 ,而心在魏闕一也!挠艄聻橥I!(《方輿勝覽》)清江即贛江。章、貢二水抱贛州城而流 ,至郁孤臺下匯為贛江北流,經(jīng)造口、萬安、太和、吉州(治廬陵,今吉安)、隆興府(即洪州,今南昌市 ),入鄱陽湖注入長江。公元1175-1176年(淳熙二、三年)間,詞人提點江西刑獄,駐節(jié)贛州,書此詞于造口壁,當(dāng)在此時。
南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辛幼安詞》條云:“其題江西造口壁詞云云。蓋南渡之初,虜人追隆?太后(哲宗孟后,高宗伯母)御舟至造口,不及而還,幼安因此起興 。”此一記載對體會此詞意蘊,實有重要意義!端问贰犯咦诩o及后妃傳載:建炎三年(1129)八月 ,“會防秋迫,命劉寧止制置江浙,衛(wèi)太后往洪州 ,騰康、劉玨權(quán)知三省樞密院事從行。閏八月,高宗亦離建康(今南京市)赴浙西。時金兵分兩路大舉南侵,十月,西路金兵自黃州(今湖北黃岡)渡江,直奔洪州追隆?太后。“康、玨奉太后行次吉州,金人追急,太后乘舟夜行!薄度泵藭帯(建炎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載:“質(zhì)明,至太和縣(去吉州八十里。《太和縣志》),又進至萬安縣(去太和一百里!度f安縣志》),兵衛(wèi)不滿百人,滕康、劉玨皆竄山谷中。金人追至太和縣,太后乃自萬安縣至皂口,舍舟而陸,遂幸虔州(去萬安凡二百四十里!囤M州府志》)。”《宋史?后妃傳》:“太后及潘妃以農(nóng)夫肩輿而行。”《宋史?胡銓傳 》:“銓募鄉(xiāng)兵助官軍捍御金兵 ,太后得脫幸虔。”史書所記金兵追至太和,與羅氏所記追至造口稍有不合。但羅氏為南宋廬陵人,又曾任江西撫州軍事推官,其所記信實與否,尚不妨存疑。況且金兵既至太和,其前鋒追至南一百六十里之造口,也未始無此可能。無論金兵是否追至造口,隆?太后被追至造口時情勢危急,以致舍舟以農(nóng)夫肩輿而行,此是鐵案,史無異辭。尤要者,應(yīng)知隆?其人并建炎年間形勢。當(dāng)公元1127年(北宋靖康二年)金兵入汴擄徽欽二宗北去,北宋滅亡之際,隆?以廢后幸免,垂簾聽政,迎立康王,是為高宗。有人請立皇太子,隆?拒之!端问?后妃傳》記其言曰:“今強敵在外,我以婦人抱三歲小兒聽政,將何以令天下?”其告天下手詔曰:“雖舉族有北轅之恤,而敷天同左袒之心!庇衷唬骸皾h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公之子九人,唯重耳之獨在!薄耳Q林玉露?建炎登極》條云:“事詞的切,讀之感動,蓋中興之一助也 !标愐 墩撛偕墶芬嘀^:“維系人心,抵御外侮”,“所以為當(dāng)時及后世所傳誦。”故史稱隆?:“國有事變,必此人當(dāng)之 。”建炎三年,西路金兵窮追隆?,東路金兵則渡江陷建康、臨安,高宗被迫浮舟海上。此誠南宋政權(quán)出存亡危急之秋。故當(dāng)作者身臨造口,懷想隆?被追至此,“因此感興 ”,題詞于壁,實情理之所必然。羅氏所記大體可信,詞題六字即為本證。
“郁孤臺下清江水!逼鸸P橫絕。由于漢字形、聲、義具體可感之特質(zhì),尤其郁(郁)有郁勃、沉郁之意,孤有巍巍獨立之感,郁孤臺三字劈面便凸起一座郁然孤峙之高臺。詞人調(diào)動此三字打頭陣,顯然有滿腔磅礴之激憤 ,勢不能不用此突兀之筆也。進而寫出臺下之清江水。《萬安縣志》云:“贛水入萬安境,初落平廣,奔激響溜 !睂懗龃艘唤ち鳎~境遂從百余里外之郁孤臺,順勢收至眼前之造口。造口,詞境之核心也。故又縱筆寫出:“中間多少行人淚。”行人淚三字,直點造口當(dāng)年事。詞人身臨隆?太后被追之地,痛感建炎國脈如縷之危,憤金兵之猖狂,羞國恥之未雪,乃將滿懷之悲憤,化為此悲涼之句。在詞人之心魂中,此一江流水,竟為行人流不盡之傷心淚。行人淚意蘊深廣,不必專言隆?。在建炎年間四海南奔之際,自中原至江淮而江南,不知有多少行人流下無數(shù)傷心淚呵。由此想來,便覺隆?被追至造口,又正是那一存亡危急之秋之象征。無疑此一江行人淚中,也有詞人之悲淚呵。
“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長安指汴京,西北望猶言直北望。詞人因回想隆?被追而念及神州陸沉,獨立造口仰望汴京亦猶杜老之獨立夔州仰望長安。抬望眼,遙望長安,境界頓時無限高遠。然而,可惜有無數(shù)青山重重遮攔,望不見也,境界遂一變而為具有封閉式之意味,頓挫極有力。歇拍雖暗用李勉登郁孤臺望闕之故事,卻寫出自己之滿懷忠憤。卓人月《詞統(tǒng)》云:“忠憤之氣,拂拂指端!睒O是。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壁M江北流,此言東流,詞人寫胸懷,正不必拘泥。無數(shù)青山雖可遮住長安,但終究遮不住一江之水向東流。換頭是寫眼前景,若言有寄托,則似難以指實。若言無寄托,則遮不住與畢竟二語,又明顯帶有感情色彩。周濟《宋四家詞選》云:“借水怨山!笨芍^具眼。此詞句句不離山水。試體味遮不住三字,將青山周匝圍堵之感一筆推去,畢竟二字更見深沉有力。返觀上闋,清江水既為行人淚之象喻,則東流去之江水如有所喻,當(dāng)喻祖國一方。無數(shù)青山,詞人既嘆其遮住長安,更道出其遮不住東流,則其所喻當(dāng)指敵人。在詞人潛伏意識中,當(dāng)并指投降派!皷|流去”三字尤可體味!渡袝?禹貢》云:“江漢朝宗于海!痹谥袊幕瘋鹘y(tǒng)中,江河行地與日月經(jīng)天同為“天行健”之體現(xiàn),故“君子以自強不息”(《息?系辭》)。杜老《長江二首》云:“朝宗人共挹,盜賊爾誰尊?”“浩浩終不息,乃知東極深。眾流歸海意,萬國奉君心!惫时匮约耐,則換頭托意,當(dāng)以江水東流喻正義所向也。然而時局并不樂觀,詞人心情并不輕松。
“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詞情詞境又作一大頓挫。江晚山深,此一暮色蒼茫又具封閉式意味之境界,無異為詞人沉郁苦悶之孤懷寫照,而暗應(yīng)合上闋開頭之郁孤臺意象。正愁余,語本《楚辭?九歌?湘夫人 》:“目眇眇兮愁予。”楚騷哀怨要眇之色調(diào),愈添意境沉郁凄迷之氛圍。更哪堪聞亂山深處鷓鴣聲聲:“行不得也哥哥”!肚萁(jīng)》張華注:“鷓鴣飛必南向,其志懷南,不徂北也!卑拙右住渡晋p鴣》:“啼到曉,唯能愁北人,南人慣聞如不聞!柄p鴣聲聲,其呼喚詞人莫忘南歸之懷抱耶?抑鉤起其志業(yè)未就之忠憤耶?或如山那畔中原父老同胞之哀告耶?實難作一指實。但結(jié)筆寫出一懷愁苦則可斷言。而此一懷愁苦,實朝廷一味妥協(xié),中原久未光復(fù)有以致之,亦可斷言。一結(jié)悲涼無已。
梁啟超云:“《菩薩蠻 》如此大聲鏜?,未曾有也!(《藝蘅館詞選》)此詞抒發(fā)對建炎年間國事艱危之沉痛追懷,對靖康以來失去國土之深情縈念,故此一習(xí)用已久陶寫兒女柔情之小令,竟為南宋愛國精神深沉凝聚之絕唱。詞中運用比興手法,以眼前景道心上事,達到比興傳統(tǒng)意內(nèi)言外之極高境界。其眼前景不過是清江水、無數(shù)山,心上事則包舉家國之悲今昔之感種種意念,而一并托諸眼前景寫出。顯有寄托,又難以一一指實。但其主要寓托則可體認,其一懷襟抱亦可領(lǐng)會。此種以全幅意境寓寫整個襟抱、運用比興寄托又未必一一指實之藝術(shù)造詣,實為中國美學(xué)理想之一體現(xiàn)。全詞一片神行又潛氣內(nèi)轉(zhuǎn),兼有神理高絕與沉郁頓挫之美,在詞史上完全可與李太白同調(diào)詞相媲美。
本文來自:逍遙右腦記憶 http://yy-art.cn/shici/songci/31618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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