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那我十三歲，念初一。正是“
深挖洞，廣積糧”
的時候，一入學(xué)便開始了挖防空洞，功課倒成了次要。只有一門叫做“
農(nóng)業(yè)”
的課，老師再三強調(diào)，這是為著我們將來上山下鄉(xiāng)而設(shè)的。但是這些來自書本的鄉(xiāng)村知識并不能激發(fā)我真正的興趣，或者我也不甘做一名真正的農(nóng)民吧。我的身體樂觀地承受著強重的體力勞動，而我的腦子則空空蕩蕩。
②
每個清晨，我就帶著一副空蕩的腦子走在上學(xué)的路上，走到那家小吃店門前。我要在這里吃早點。一口大鍋支在門前，滾沸的油將不斷下鍋的面團炸得吱吱叫著。
③
站在鍋前的是位輕姑娘，她手持一雙長的竹筷，不失時機地翻動著，將夠了火候的成品夾入鍋旁的鋼絲笸籮。她用不著看顧客，只低垂著眼瞼做著自己的事，但她是愉快的，身形也因了這愉快的勞作而顯得十分靈巧。當她偶爾因擦汗把臉抬起時，我發(fā)現(xiàn)她長得非常好看，新鮮的膚色，從白帽沿下掉出來的栗色頭發(fā)，純凈、專注的眼光……
在我當時的歲，沒有恰當?shù)恼Z言去形容一個成女人的美，但她的美卻真實地震動著我，使我對自己充滿自卑，又充滿希冀。
④
以后的早晨，我總是刻意靠近她，對她作細致入微的觀察。觀察她那兩條辮子的梳法，她站立的姿態(tài)，她的一切。我學(xué)著她的樣子，當寒冷的冬季我戴上圍巾又故意拉下幾縷頭發(fā)散出來時，我的內(nèi)心立刻充滿愉快。日子在我對她的模仿中生著情趣，腦子不再空蕩，我覺出一個新的自己正在身上誕生。是啊，一個新的自己竟在模仿中產(chǎn)生，這是我事先完全沒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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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搬了家。再后來我作為知青下鄉(xiāng)。幾后我返回城市，偶然路過那家小吃店時，發(fā)現(xiàn)她還在。大鐵鍋仍舊沸騰著，她仍舊手持細長的竹筷在鍋里撥弄。她的栗色頭發(fā)已經(jīng)剪短，短發(fā)在已染上油斑的白帽子邊沿紛飛。她抬起臉來，臉色使人分不清是自然的紅潤，還是被爐火烤得通紅。她沒了昔日的愉快，已然發(fā)胖的身形也失卻了從前的靈巧。她滿不在乎地掃視著排隊的顧客，嘴里滿不在乎地嚼著什么。我站在鍋前，初次懷疑起我少時代的審美標準。她從鍋里抽出筷子指著我說：“
哎，后頭排隊去！”
她的聲音略顯沙啞，眼光疲憊而又煩躁。好像許多來她從未有過愉快，只一味地領(lǐng)受著這油煙和油鍋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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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匆匆地向她指給我的“
后頭”
走去，似乎要丟下一件從未告知他人的往事，還似乎害怕被人識破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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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些過去，一個秋天的下午，我乘坐的面包車在那家小吃店前拋錨了。此時，門口只有一只安靜的油鍋。我走進店內(nèi)，看見她獨自在柜臺里坐著，頭上仍舊戴著那白帽，帽子已被油煙漚成了灰色。她目光渙散，不時打著大而乏的呵欠，臉上沒有熱情，卻也沒有不安和煩躁，就像早已將自己的全部無所它求地交給了這家店。柜臺里是打著蔫兒的涼拌黃瓜。我算著，無論如何她不過四十來歲。
⑧
下午的太陽使店內(nèi)充滿金黃的光亮，使那幾張鋪著干硬塑料布的餐桌也顯得溫暖、柔和。我莫名地生出一種愿望，非常想告訴這個坐在柜臺里打著呵欠的女人，在許多前我對她的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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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常在這買油條。”
我說。
⑩“
現(xiàn)在沒有。”
她漠然地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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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您天天站在鍋前。”
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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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買什么？現(xiàn)在只有豆包。”
她打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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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梳著兩條又粗又長的辮子，穿著白涼鞋，您……”
?
“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幾乎怪我打斷了她的呆坐，索性別過臉不再看我。
?
“我只是想告訴您，那時候我覺得您是最好看的人，我曾經(jīng)學(xué)著您的樣子打扮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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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她意外地轉(zhuǎn)過臉來。面包車的喇叭響了，車子已經(jīng)修好，司機在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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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匆匆走出小吃店，為我這唐突的表白尋找動機，又為我和她那無法契合的對話感到?jīng)]趣。但我忘不了她那聲意外的“
嗯”
，和她那終于轉(zhuǎn)向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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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當又一個新鮮而嘈雜的早晨來臨時，我又乘車經(jīng)過這家小吃店。門前的油鍋又沸騰起來，還是她手持竹筷在鍋里撥弄。她的頭上又有了一頂雪白的新帽子，栗色的卷發(fā)又從帽沿里滾落下來，那些新燙就的小發(fā)卷兒為她的臉增添著活潑和嫵媚。她以她那本來發(fā)胖的身形，正竭力再現(xiàn)著從前的靈巧，那是一種更加成熟的靈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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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從店前一晃而過，我忽然找到了那個下午我對她唐突表白的動機。正因為你不再幼稚，你才敢向曾經(jīng)啟發(fā)了你少美感的女性表示感激；為著用這一份陌生的感激，再去喚起她那愛美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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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走向陌生人，平淡的生活便會常常充滿陌生的魅力
。
（取材于鐵凝的同名作品，有刪改）
本文來自：逍遙右腦記憶 http://yy-art.cn/gaozhong/42093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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