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
[法國]馬拉美
永恒的太空那晴朗的嘲諷
慵美如花，壓得無力的詩人
難以忍受，他透過悲痛
貧瘠的荒漠，咒自己的才能。
逃跑，閉上眼睛，我感到太空
帶著震驚的內(nèi)疚在把我注視，
我心空空。往哪逃?夜色多驚恐，
拋，把它的碎片扼向這令人傷心的輕蔑?
霧啊，升起來吧!把你們單調(diào)的灰燼
和襤褸的長霧全都傾倒在
被秋季灰白的沼澤淹沒的天庭
筑起一個巨大寧靜的華蓋!
你，來自忘河的親愛的煩惱
沿途找了些淤泥和蒼白的蘆竹，
以便用從不疲倦的手，把小鳥
惡意穿出的藍色大洞一個個堵住。
還有!愿悲愁的煙囪不停地冒煙，
炭黑如浮的牢房拖著可怕的黑色霧氣
遮住天際垂死的昏黃太陽!
——蒼天已死。——朝著你，我奔跑。哦，物質(zhì)，
讓他把罪孽和殘酷的非分之想忘掉，
這殉難者來這里分享
幸福的牲口般的人臥躺的墊草，
既然我空空的大腦最終像
扔在墻角的化妝品盒子，
不能再打扮我哭泣的思想，
我愿在草上悲傷地打著嗬欠，面對黑暗的死……
有何用!太空勝了，我聽見它
在鐘里歌唱。啊，我的靈魂，
也出聲助虐，那可惡的勝利更使我害怕，
它來自活潑的金屬，披著藍色的鐘聲!
它穿過霧氣，仍像從前那樣
如一把利劍，刺穿你本能的苦痛;
在這無用的罪惡的反抗中逃往何方?
我被糾纏。太空!太空!太空!太空!
(胡小躍譯)
【賞析】
此詩作于1864年，1866年刊于第一輯《當代巴那斯》。據(jù)說此詩是馬拉美平生最喜歡稱引的一首，他后來和友人談及此詩的寫作過程時說道：“我搜腸刮肚地想上幾小時，才找到一個使我稱心的詞。”
馬拉美的詩一向以艱深幽晦著稱，他的詩之所以艱深幽晦，在于他以十分富于哲理的態(tài)度對待生活和詩。他曾說過：“指明對象就取消了詩歌四分之叁的趣味，這種趣味塬是要一點一點去猜測的。暗示，卻是我們的理想。”所以，他要殫精竭慮尋找峭奇的隱喻和象征來隱藏詩人理智的活動，因此，他可算得上一個“長歌破衣襟，短歌斷白發(fā)”的苦吟詩人。馬拉美受唯美主義影響極深，以幾近宗教的虔誠態(tài)度對待詩歌。早年顛沛于外省的中學時，他每一天最大的享受是從衣食碌碌的勞頓中解脫出來，來不及看大街上蜂營蟻聚的場面，而埋頭于面對一片片白色的純潔紙張進行詩歌的沉思，他把詩歌歸于一種貞潔的沉寂，吝嗇的沉寂，永恒的沉寂，詩歌對他而言就是純美的世界，是他夢幻的向往，是他逃遁的去處。他畢生追求完美，又畢生感到完美之不可求;他把詩歌作為寄托的所在，又時常害怕這唯一可以依托的夢想家園也因為詩人才情的枯竭而再不可觸摸，于是矛盾、疑惑、猶豫、焦慮時刻折磨著他，令他不得安寧。這種內(nèi)心的痛苦反映在他的諸多詩篇中，《太空》就是其中典型的一首。
“太空”象征著某種理想的境界，深深地吸引著詩人，但理想不可達到的沮喪又同時纏繞著詩人，越是渴盼獲得，獲得不可實現(xiàn)的苦痛越深，于是吸引變成了煩擾，太空變成了詩人的悔恨并追逐著詩人不放，詩人千方百計地想擺脫，唿喚濃霧和黑煙遮住太空，甚至詛咒蒼天已死。但一切卻都無濟于事，太空如一把利劍，刺透霧氣，處處緊逼，讓人無可遁形。它的召喚是如此強大，充斥在鐘聲里,詞語大全，在詩人的靈魂中響起，冥冥中讓人無法抗拒，最后，詩人只能在“太空、太空、太空、太空”的唿喊中排解被困擾的無奈。
《太空》一詩雖然帶著明顯的“玄理”，卻并不枯燥。馬拉美用了大量的比擬，化靜為動，化虛為實，化抽象為具象，在蒼天與我的對抗中制造出一種沉郁的力量和悲劇的崇高，營造出一種幽深冥遠的詩境。此詩是詩人在波德萊爾影響下寫成的，馬拉美的友人因此向波德萊爾誦讀了此詩，似乎此詩得到了波德萊爾的肯定，友人向詩人報喜說：“波德萊爾聽完全詩，未有指責，這是有好感的巨大表示。”(蘇東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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