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濱墓園
[法國]瓦萊里
這片平靜的房頂上有白鴿蕩漾,
它透過松林和墳叢,悸動而閃亮。
公正的“中午”在那里用火焰織成
大海,大海啊永遠(yuǎn)在重新開始!
多好的酬勞啊,經(jīng)過了一番深思,
終得以放眼遠(yuǎn)眺神明的寧靜!
微沫形成的鉆石多到無數(shù),
消耗著精細(xì)的閃電多深的工夫,
多深的安靜儼然在交融創(chuàng)造!
太陽休息在萬丈深淵的上空,
為一種永恒事業(yè)的純粹勞動,
“時光”在閃爍,“夢想”就是悟道。
穩(wěn)定的寶庫,單純的米奈芙神殿,
安靜像山積,矜持為目所能見,
目空一切的海水啊,穿水的“眼睛”
守望著多沉的安眠在火幕底下,
我的沉默啊!……靈魂深處的大廈,
卻只見萬瓦鑲成的金頂,房頂!
“時間”的神殿,總括為一聲長嘆,
我攀登,我適應(yīng)這個純粹的頂點(diǎn),
環(huán)顧大海,不出我視野的邊際;
作為我對神?的最高的獻(xiàn)供,
茫茫里寧穆的閃光,直向高空,
播送出一瞥凌駕乾坤的藐視。
正像果實(shí)融化而成了快慰,
正像它把消失換成了甘美
就憑它在一張嘴里的形體消亡,
我在此吸吹著我的未來的煙云,
而春天對我枯了形容的靈魂
歌唱著有形的涯岸變成了繁響。
美的天,真的天,看我多么會變!
經(jīng)過了多大的倨傲,經(jīng)過了多少年
離奇的閑散,盡管是精力充沛,
我竟然委身于這片光華的寥闊;
死者的住處上我的幽靈掠過,
驅(qū)使我隨它的輕步,而躑竭,徘徊。
整個的靈魂暴露給夏至的火把,
我敢正視你,驚人的一片光華
放出的公正,不怕你無情的利箭!
我把你干干凈凈歸還到原位,
你來自鑒吧!……而這樣送還光輝
也就將玄秘招回了幽深的一半。
啊,為了我自己,為我所獨(dú)有,
靠近我的心,靠近詩情的源頭,
介乎空無所有和純粹的行動,
我等待回聲,來自內(nèi)在的宏麗,
(苦澀,陰沉而又嘹亮的水池)
震響靈魂里永遠(yuǎn)是在來的空洞。
知道嗎,你這個為枝葉虛掩的海灣,
實(shí)際上吞噬著這些細(xì)瘦的鐵柵,
任我閉眼也感到奧秘刺目,
是什么軀體拉我看懶散的收場,
是什么頭腦引我訪埋骨的地方?
一星光在那里想我不在的親故。
充滿了無形的火焰,緊閉,圣潔,
這是獻(xiàn)給光明的一片土地,
高架起一柱柱火炬,我喜歡這地點(diǎn),
這里是金石交織,樹影幢幢,勵志電影,
多少塊大理石顫抖在多少個陰魂上;
忠實(shí)的大海倚我的墳叢而安眠。
出色的忠犬,把偶像崇拜者趕跑!
讓我,孤獨(dú)者,帶著牧羊人笑貌,
悠然在這里放牧神秘的綿羊——
我這些寧靜的墳?zāi),白碑如林?/p>
趕開那些小心翼翼的鴿群,
那些好奇的天使、空浮的夢想!
人來了,未來卻是充滿了懶意,
干脆的蟬聲擦刮著干燥的土地;
一切都燒了,毀了,化為灰燼,
轉(zhuǎn)化為什么樣一種純粹的精華……
為煙消云散所陶醉,生命無涯,
苦味變成了甜味,神志清明。
死者埋藏在墳塋里安然休息,
受土地重溫,烤干了身上的神秘。
高處的“正午”,紋絲不動的“正午”,
由內(nèi)而自我凝神,自我璀璨……
完善的頭腦,十全十美的寶冠,
我是你里邊秘密變化的因素。
你只有我一個擔(dān)當(dāng)你的恐懼!
我的后悔和拘束,我的疑慮,
就是你宏偉的寶石發(fā)生的裂縫!……
但是啊,大理石底下夜色深沉,
卻有朦朧的人群,靠近樹根,
早已慢慢的接受了你的豐功。
他們已經(jīng)溶化成虛空的一堆,
紅紅的泥土吸收了白白的同類,
生命的才華轉(zhuǎn)進(jìn)了花卉去舒放!
死者當(dāng)年的習(xí)語、個人的風(fēng)采、
各具一格的心竅,而今何在?
蛆蟲織絲在原來涌淚的眼眶。
那些女子被撩撥而逗起的尖叫,
那些明眸皓齒,那些濕漉漉的睫毛,
喜歡玩火的那種迷人的酥胸,
相迎的嘴唇激起的滿臉紅暈,
最后的禮物,用手指招架的輕盈,
都?xì)w了塵土,還原為一場春夢。
而你,偉大的靈魂,可要個幻景
而又不帶這里的澄碧和黃金
為肉眼造成的這種錯覺的色彩?
你煙消云散可還會歌唱不息?
得!都完了!我存在也就有空隙,
神圣的焦躁也同樣會永遠(yuǎn)不再。
?骨嶙峋而披金穿黑的“不朽”
戴著可憎的月桂冠冕的慰藉手,
就會把死亡幻變成慈母的懷抱,
美好的海市蜃樓,虔敬的把戲!
誰不會一眼看穿,誰會受欺——
看這副空骷髏,聽這場永恒的玩笑!
深沉的父老,頭腦里失去了住戶,
身上負(fù)荷著那么些一鏟鏟泥土,
就是土地了,聽不見我們走過,
真正的大饕,辯駁不倒的蠕蟲
并不是為你們石板下長眠的人眾,
它就靠生命而生活,它從不離開我!
愛情嗎?也許是對我自己的憎恨?
它一副秘密的牙齒總跟我接近,
用什么名字來叫它都會適宜!
管它呢!它能瞧,能要,它能想,能碰,
它喜歡我的肉,它會追隨我上床,
我就因?yàn)閺膶儆谒@點(diǎn)生機(jī)!
齊諾!殘忍的齊諾!伊里亞齊諾!
你用一枝箭穿透了我的心窩,
盡管它抖動了,飛了,而又并不飛!
弦響使我生,箭到就使我喪命!
太陽啊!……靈魂承受了多重的龜影,
阿基利不動,盡管用足了飛毛腿!
不,不!......起來!投入不斷的未來!
我的身體啊,砸碎沉思的形態(tài)!
我的胸懷啊,暢飲風(fēng)催的新生!
從大海發(fā)出的一股新鮮氣息
還了我靈魂……啊,咸味的魄力!
奔赴海浪去,跳回來一身是勁!
對!賦予了譫狂天稟的大海,
斑斑的豹皮,絢麗的披肩上綻開
太陽的千百種,千百種詭奇的形象,
絕對的海蛇怪,為你的藍(lán)肉所陶醉,
還在銜著你??閃光的白龍尾,
攪起了表面像寂靜的一片喧攘。
起風(fēng)了!……只有試著活下去一條路!
無邊的氣流翻開又闔上了我的書,
波濤敢于從?巖上濺沫飛迸!
飛去吧,令人眼花繚亂的書葉!
迸裂吧,波浪!用漫天狂瀾來打裂
這片有白帆啄食的平靜的房頂。
(卞之琳譯)
【賞析】
《海濱墓園》是一首自我分析的詩,全篇由獨(dú)白構(gòu)成,這些獨(dú)白是詩人凝視碧波浩渺的地中海之濱和正午驕陽之下的賽特城公墓時所涌動的詩情,其中大海、太陽、墓地,加上詩人自我,是貫穿全詩的主要意象。在這首詩中,詩人所關(guān)心的是理智和感情的沖突,是生與死的溝通,是存在與幻滅的交融,詩人對這些深刻的哲學(xué)問題作出了詩意的分析和闡釋。
瓦萊里力圖在一種繁衍不息的“絕對”面前,體驗(yàn)人生的短促與易變。這首詩表達(dá)了詩人那玄虛的思考和空靈的抒情,詩人如同一位站在家鄉(xiāng)海邊墓園里,凝視大海、思緒紛涌的孤獨(dú)的智者,他站在哲學(xué)的高度審視著寧靜的墓園和正午時分波光瀲滟的大海,思考著人類生存的各種可能。前四節(jié)對大海的謳歌勾勒出一幅永恒而又純粹的畫面,這里的一切都帶著神界的莊嚴(yán)、輝煌與靜穆。但大海之濱就是死寂的墓地,是人類短暫生命不可抗拒的歸宿。當(dāng)?shù)乃季w隨著詩人的目光在大海與墓園之間流轉(zhuǎn)時,就會明白,人生在永恒面前終是一瞬,靈魂面對這樣的差異,不能不悸動,不能不驚顫。面對人生終將走向死亡這一永恒定律,詩人并沒有墜入虛無悲觀之中,反而更加熱情地贊美生命的力量,他向讀者傳達(dá)著死并不可怕的意念,因?yàn)槿f物在死亡之后才會再生,而再生的情形是極其的壯觀!大海之所以“永遠(yuǎn)重新開始”,是因?yàn)樗?ldquo;公正的中午在那里用火焰織成”,可見化中挖掘出來的意象還是從現(xiàn)實(shí)生活中所找到的意象,詩人都附加上了豐富的哲理意義,使得這些意象更為鮮明和深刻。全詩的結(jié)尾與開頭遙相呼應(yīng),大海擺脫了最初靜觀默想的滯留狀態(tài),激蕩沸騰,真力彌漫,詩人則棄絕了永恒與不朽,選擇運(yùn)動與生活,肯定現(xiàn)實(shí),面向未來,使詩歌成為對變動世界、相對世界和官能世界的一首頌歌。對生命與死亡這一人生問題高瞻遠(yuǎn)矚、?精竭慮是瓦萊里這首詩歌的奧秘所在,也是其魅力所在。
瓦萊里的詩歌拒絕日常語言,他指出日常的語境“往往使得語言完全喪失其本身的意義”。“如果你聽懂了,就是說這些詞語已經(jīng)從你心中消失,而由它們的對應(yīng)物所取而代之。”這時,所謂的“理解”就是“一套聲音、間歇和標(biāo)記較為迅速地被一些很不相同的東西所取代”。換句話說,在這個使用語言的過程中,語言的形式和說話的行為不能持續(xù)下去。因?yàn)檫@時語言本身的意義已經(jīng)不重要了,它的意義只在于它的所指,它的指稱,或是(按維特根斯坦的說法)它的承載者。一旦表達(dá)的目的達(dá)到,語言本身就離場了。所以說,真正讀懂這首詩是很難的,不過,象征詩的精湛處恐怕就在于那似懂非懂的靈魂震顫之中。當(dāng)我們讀到《海濱墓園》中那深沉、舒徐、和諧、優(yōu)美的詩句并感受那跌宕起伏的詩之旋律時,其詩中所含的對于人生的哲理,對宇宙奧秘的悟性捕捉的機(jī)敏和思緒的起仗,使人感到如深沉括靜的大海波濤在安詳?shù)負(fù)浯蛑┑膲验熍c寧靜,你就會由衷地感嘆詩人那智慧的思想和、;兇涌的詩情。(杜繡琳)
本文來自:逍遙右腦記憶 http://www.yy-art.cn/shiju/21079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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