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的微笑
9時30分許一出門，我就感覺到，這是一個典型的桑拿天。考慮到等車的人還是非常多，自己也沒有吃任何東西，怕坐公交車受不住，便干脆沒有往車站走，而是直接攔了一輛出租車，去往醫(yī)院。
進了病房，就看見天健還是像昨天一樣，躺在推車里呼呼大睡。事實上，在整整一個白天里，除了偶爾睜了一兩下眼睛，她一直在睡覺，即使我學著給她換尿布、換衣服、擦爽身粉時，她也沒有醒來，依然睡得非常香甜。有時候，睡著睡著，她會長長地伸一下懶腰，伸伸兩只胳膊，蹬蹬腿，一副努力生長的樣子。實際上，像她這么大的嬰兒，也的確長得非�？�，真正是一天一個模樣。
最有意思的是，在香甜的睡夢中，她的微笑越來越多，有時候，看那副模樣，感覺笑得還非常甜。才出生五天的嬰兒，有什么事情會讓她在夢中微笑，而且，是一次又一次的微笑？如果是成年人，還可以解釋為是想起了曾經令自己幸福、快樂的事情�？墒牵懦錾逄斓膵雰�，顯然不能如此解釋。那么，唯一的解釋可能是，她睡得非常滿足，也非常舒適。對她來說，現(xiàn)在最大的幸福，就是甜甜地睡，即使拉了屎、撒了尿，也擋不住她睡覺的“步伐”。
從這五天的觀察來看，天健是一個能吃能睡的孩子。據(jù)照顧她的護工說，別的孩子吃一份奶，就滿足了，但是，她不行。當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護工把她放下來時，她居然放聲大哭。沒辦法，護工又另外給她加了一份，這才算滿足了她的要求。于是，吃完這份額外的奶，她又開始進入了夢鄉(xiāng)。由此，護工得出一個結論說：這個孩子，聰明。
是不是聰明，現(xiàn)在還不太好做論斷，但是，在吃這件事情上，她是毫不含糊的。當時，我曾想，可能所有的孩子都是這樣。所謂“人以食為天”，看來，從嬰兒時代就開始了。但是，新的鄰床產婦卻告訴我說，她的孩子不是那樣。護工把她的孩子抱去時，孩子不吃奶，但是，抱回來不久，又要吃奶，可是，根據(jù)醫(yī)院的規(guī)矩，卻又吃不上了。所以，雖然自己的奶水很少，她也只能讓孩子試著吃。這可是既辛苦了還沒有學會喂孩子奶的母親，也辛苦了餓肚子的孩子。
●護工的淚光
在病房里，照顧嬰兒和母親的工作，很多是護工做的。除此之外，她們還要做其他很多工作，比如打掃衛(wèi)生、收拾床鋪等。這些護工，清一色的是進城的農民工，也清一色是有了孩子的母親。
然而，在照顧別人的孩子時，她們自己的孩子卻并不在身邊，而絕大部分被留在了家鄉(xiāng)，談起孩子時，她們的眼里閃著淚光；在目睹別人家的天倫之樂時，她們與丈夫們卻遠隔千里，一年只能見一次面；產婦們受到了各種特殊的待遇，即使是食物，也是越來越精益求精，唯恐沒有營養(yǎng)，更唯恐會產生哪怕一點點的副作用，她們卻是每天重復著饅頭、面條的食譜，如果特別想吃肉了，也常常是去買兩三個肉包子解饞。她們說，自己一天的飯錢，不會超過5元錢，更多的時候是3元錢左右。一個月吃200元的，就是她們中的“有錢人”了。
以剖宮產為例，在北京這樣的城市，普通市民生一個孩子，僅只是在公立醫(yī)院，就至少要花4000元錢，中等水平的要花五六千元錢。一些明星級的人物，常常選擇昂貴的私人醫(yī)院，如某位女歌手，在一家這樣的醫(yī)院住了四五天，花費12萬元。相比這些，護工們生孩子花了多少錢呢？
一位護工告訴我，她生了兩個孩子，總共才花了250元錢：第一胎，100元；第二胎，150元。這些錢是給接生婆的。同樣是做了母親，但是，大家的區(qū)別就是如此不同。所以，護工說，她們的生產條件和這里的醫(yī)院相比，一個是地獄，一個是天堂�？墒�，我所接觸到的所有住在這里的產婦，都異口同聲地說“條件不好”，即便是住單間的，也同樣覺得條件很差。這就是城鄉(xiāng)之間的巨大差別。
城里的孩子，包括天健在內，他們所吃到的第一口奶，是由這些護工抱去喂的；他們頭幾天的夜間睡眠和安全，是由這些護工照顧的；他們的所有臟東西，是由這些護工收拾的；他們的身體虛弱的母親，是由這些護工照顧的；連他們的母親吃的飯，很多也都是這些護工送來的……
可是，等這些孩子長大了，他們中的很多人，卻又看不起農民工，看不起在他們剛剛出生時，就辛苦照顧他們和他們母親的人：這是一種多么令人悲哀，又極具諷刺意味的人間場景！
所以，我想，等天健懂事以后，我就應該也需要告訴她，必須尊重護工，因為她們是曾經離你最近、照顧你最好的人。進而，必須尊重農民工，尊重所有的弱勢階層，只有這樣，她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高素質的、現(xiàn)代文明人。
與護工們聊天，你可以感覺到她們強烈的無奈情緒。比如，她們每天要工作12個小時，從來沒有節(jié)假日，即使是在法定假日工作，也享受不到雙倍、三倍工資。一個護工說，春節(jié)里她們照樣像平時一樣工作，而醫(yī)院所能多給她們的，只是12個免費的餃子。
12個餃子，就打發(fā)了一個護工的春節(jié)，這是什么現(xiàn)象，其中含有多少讓人辛酸，又讓人憤怒的東西？要知道，護工是工作和生活在醫(yī)院里的，而醫(yī)院尤其應該是一個充滿人性的圣地�？涩F(xiàn)在的情況卻是，醫(yī)院如此對待最底層的護工。
不但如此，醫(yī)院還要從護工身上賺錢。因為每位病人住院時，都要向醫(yī)院交一筆護工費，標準是每天50元，而護工的工資標準是1030元，平均下來每人每天只有不足40元�？墒�，一個護工需要照顧多少人呢？
以昨天晚上為例，一個護工需要照顧60個病人，可以想見其中的勞累。即便是白天，整層病房也只有3名護工，每人平均需要照顧20個病人。照這樣的比例來算，你可以想象，醫(yī)院又從護工身上掙了多少錢。從我的觀察來看，她們基本上沒有閑的時候，偶爾聊一會兒天，也會被人批評�？梢哉f，她們每天12個小時的工作，基本上被填充得滿滿的，她們掙的錢是標標準準的辛苦錢。
23時22分58秒，美國加州圣瑪利學院英文系教授徐賁老師，專門從美國打來電話祝賀天健的降生，他說：“保印，祝賀你有了一件貼心小棉襖。”聊天時，他告訴我，他自己的兒子，今年25歲，現(xiàn)在美國紐約的某醫(yī)學院讀書，已經讀完了四年的醫(yī)學院，又正在接著讀三年的哲學。
于是，我們就此話題聊了很多。對比這家醫(yī)院對護工的做法，我對徐老師說，中國的醫(yī)生培養(yǎng)，只培養(yǎng)醫(yī)學技術，而不培養(yǎng)對人本身的了解，以至于中國的醫(yī)生不少成了機器，他們的眼里常常沒有“人”。對中國的醫(yī)者來說，這又是一個多大的悲哀？我想，假如所有的醫(yī)生，都能像在美國一樣，也學一學哲學，學一學關于人的哲學，也許他們的行醫(yī)，以及對人的管理，可能就不會這樣冷血。
與醫(yī)生相比，底層的護工們反而更有人情味兒。照顧天健的護工中，有一位和我同姓，是我的本家，并且也是河南人。她對天健的照顧，非常周到和細心。喂天健吃奶時，別的孩子是躺著，只有天健是抱著；夜里，天健哭的時候，她抱著天健在走廊里一趟趟走。當天健被抱去吃奶或洗澡時，她就會指著天健，對別的護工說：“這是俺娘家侄女，俺當然要親�！彼裕灰旖”槐н^去，別的護工就會半開玩笑地對她說：“瞧，你娘家侄女來了！”
順著這種說法，我也就順水推舟，將她稱為天健的“姑姑”。既然“認了親”，她照顧起天健和妻子來，就更加認真和親切。下午，我在藥店買了野藕粉，準備沖給體溫已經正常的妻子喝，好讓妻子通一通肚子里的脹氣，她看到以后，馬上去端碗，說：“我去沖，在水房里，直接用開水沖，更好�！�
很快，她就快步走到水房，直接用開水沖了一碗野藕粉，邊走邊調，真正像一個自己家大姐的樣子。說實在的，這一幕，讓我很是感動。
從她們的身上，以及從更多弱勢者的身上，我看到了一種文明的魅力。這種魅力，讓你感覺到一種親情，感覺到一種純樸，感覺到一種實實在在。我始終覺得，一個人的文明程度有多高，并不是看他有多高的知識水平、多高的經濟收入、多高的社會地位，而主要應該看，在他的身上，有多少“人”的成分在。
如果“人”的成分比較多，那么，他就是更文明的人，否則，就是離文明還有一段距離的人。據(jù)此而言，我們的教育就需要一種切切實實的改革，這種改革的目標指向，就是讓學生成為“人”，進而成為愛“人”的人。
●桑拿的天氣
桑拿的天氣，是很讓人郁悶的。與這種天氣相比，護工們以及她們所代表的農民工群體，在今天中國的命運更加令人郁悶。比如，護工們拿不到節(jié)假日的補償性倍數(shù)工資，不敢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就是一個典型。這種現(xiàn)象，在農民工群體中比比皆是。天健生在這樣的一個時代，既是她的幸運，也是她的悲哀。
為什么這樣說？說是她的幸運，因為她長大后，可以改造這樣一個不公平居然成為正常現(xiàn)象的社會，借此成就自己；說是她的悲哀，因為她長大后，必然要面對這樣一個不正常而居然成為正�，F(xiàn)象的社會，由此被傷害。由于她的悲哀，我想，等她長大后，需要送她到國外去讀書，通過中外的對比，更加清楚地看這個在我看來，已經開始變得有些荒唐的社會；由于她的幸運，我想，等她在國外學成后，還是要回自己的國家來，或者為自己的國家做事情，以此回報那些曾經愛過她、關心過她、照顧過她的護工們，以及護工們背后站著的、貧窮的人們。
也是在晚上，我收到了沈睿老師從南美洲發(fā)來的信，她對天健的降臨人間，表示祝賀。由于沈老師已經常年在國外工作和生活，所以，她對漢語拼音已經有些陌生了。結果，在寫來的信中，漢語拼音和英文混雜，很有意思。我猜想，她寫下面這封信，一定非常費勁，而她使用的電腦，也沒有裝漢語輸入法：
cao jun,
wo cike zai nanmeizhou, wufa kan ni de xin. wo cai ni taitai yiding shengle,qing jieshou wo de zhuhe!hui meiguo hou wo hui like gei ni xie xin.
shen rui shang
7-17-2007
在桑拿天里，看到這樣的一封來信，很是讓人開心。所以，即便空調不再“調”了，只能呼呼地吹風出來，也因為這種開心，而不覺得天氣有多么不可忍受。何況，報紙上的天氣預報說，明天的北京有中到大雨，局部地區(qū)有暴雨。期待這種大雨的到來，好讓人透一透氣，舒一舒心。明天，如無意外，就可以辦出院手續(xù)，天健將正式回家。而迎接她的最熱情的家庭成員，一定會是鐵蛋。
2007年7月18日0時52分寫
【經驗與教訓】
之一：關于吃奶習慣。嬰兒出生后，一般來說，頭幾天的母乳比較少，不夠嬰兒吃。這時，醫(yī)院的定時喂奶，就成為常規(guī)。因此，需要配合醫(yī)院的做法，在嬰兒們集體吃奶時，一定要讓孩子去，而不是留在自己身邊。定時吃奶的習慣養(yǎng)成后，無論是對產婦，還是對嬰兒來說，都有益無害。
之二：關于爽身粉。在給嬰兒洗澡時，醫(yī)院有時會用爽身粉。但是，如果嬰兒因為小屁股被尿泡了，有些發(fā)紅，需要用爽身粉時，醫(yī)院卻不會給你。我去要過，被拒絕了。因此，在住院時，最好能夠提前備好一小袋嬰兒爽身粉，以備不時之需。不然的話，孩子是會受罪的。
之三：關于護工�，F(xiàn)在，很多醫(yī)院都在用護工，在大多數(shù)時間里，照顧產婦的工作，是由她們而不是由護士、醫(yī)生做的。她們大多數(shù)是務工的農民，但都很樸實，工作也十分盡職盡責。產婦和家屬，應該充分尊重她們的工作，尊重她們的人格，這不但體現(xiàn)了自己的高素質，也會使她們因為受到充分尊重，而更加細心地照顧產婦。將心比心，你對別人好，別人自然也會對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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