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歌苓
拾垃圾的曾老頭拿爛得水汲汲的眼看無定一會，說：“
你出息了，跟你爸一樣教大學(xué)了。我小臭兒也出息了，要娶媳婦了�，F(xiàn)在的媳婦都得要鋼琴。就跟我們輕那時候，媳婦們都得要彩禮一樣。沒彩禮，娶不上什么體面媳婦。……
一個鋼琴得五千哪。”
老頭兩片嘴唇啟開著，看得出結(jié)了滿嘴的話：“
我在想，你還能不能給大爺找那份差事，就是你爸早先找給我的那份兒人體模特兒的差事。小臭兒的一房間家什都是靠那份差事掙來的。”
“
大爺，可現(xiàn)在……”
“
你不用說，我知道我現(xiàn)在老得就剩下渣兒了，走了樣了，沒法看了。你跟學(xué)校說說，要是給別人十塊，給我八塊就成……”
無定為他爭取到的價碼是十五元一小時。因為無定父親的“
審丑說”
莫名其妙地?zé)崞饋�。一個頂信仰 “
審丑”
原則的學(xué)生在全國美展中得了一等獎。許多雜志都刊出了這個“
審丑”
創(chuàng)舉——
巨大的畫幅上，那丑濃烈，逼真得讓人惡心。
晚秋，老頭又出現(xiàn)在灰色的風(fēng)里，顛顛簸簸追逐一塊在風(fēng)中輕捷打旋的透明塑料膜。他告訴無定，小臭兒有了鋼琴，也有了媳婦。他們交談時，不少人默默地注視著老頭，每張臉都板硬，盛著或顯著或含蓄的惡心。
又一，趙無定被介紹到一個畫商家。敲開門，里面男主人對他叫：“
哎呀，是你呀！不認(rèn)識我啦？”
男主人身后是一屋锃亮的家具，锃亮的各“
大件兒”
，锃亮的鋼琴，锃亮的一個女人。
“
你媽給過我一塊冰糖呢，那時糖多金貴？忘啦？
”
無定明白了，面前這個雙下巴，頭開始拔頂?shù)哪腥耸切〕魞骸?
“
快請進(jìn)，快請進(jìn)！唉，咱家來稀客啦！”
他對女人說。
無定在寬大的沙發(fā)上落下屁股，挺寒酸地把幾張畫靠在茶幾腿上。
“
這幾張畫……”
“
先不談生意，先吃飯！哥兒們多少了！”
小臭兒揚(yáng)聲笑起來，“
包了餃子，三鮮餡兒，正下著。冰箱里我存了青島的啤酒。瞅你趕得這個巧！”
這時有人輕輕叩門。媳婦從貓眼兒看出去，踮著腳尖兒退回來：“
你爺爺！”“
我哪兒來的爺爺？他老臉不要，我可要臉！”
小臭兒說。他起身，囑咐媳婦：“
先不開飯，不然他下回專趕吃飯時間來！你就告訴他我不在家。”
然后轉(zhuǎn)臉向無定，笑又回來了：“
拿上你的畫，咱們上臥室談。”
無定跟著進(jìn)了臥室,
小臭兒將門掛個死,
客廳里傳來一清亮一渾濁兩副嗓音。
“
臭兒又不在嗎？老也沒見他，想得慌。”
“
他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回來！”
“
那我多等會兒。”
“
哎哎！……
別往那兒坐，那沙發(fā)是新的！您坐這兒吧！……”
無定早沒了談生意的心思，心墜得他累。一個小時后，老頭走了。一鍋餃子捂在鍋里的時間太長了，全煮過了，成菜了。
無定客氣而堅決地再他們擺開飯桌時離開了。
不久，學(xué)校會計科的人告訴無定，老頭的計時工資算錯了，少付了他百把塊錢。無定搞了錢，但從夏天到冬天，一直沒遇到老頭。他只好從學(xué)校找了老頭的合同，那上面有他的地址：某街三百四十一號。街是條偏街，在城郊。無定沒費多少時間便找著了三百四十號——
這條街的最后一個號碼，再往前就是菜田了。
無定走出了街的末端，身后跟了一群熱心好事的閑人。在闊大無邊的菜田里，有一個柴棚樣的小房，門上方有一個手寫的號碼：三百四十一。門邊一輛垃圾車……
“
哦，您是找他呀！”
閑人中有人終于醒悟似的，“
曾大爺！他死啦。去冬天死啦！”
那人說：老頭有個很好的孫子，孝敬，掙錢給爺爺花，混得特體面，要接爺爺去他的新公寓，要天天給爺爺包餃子；但老頭不愿去，天天喂他餃子的好日子他過不慣，他怕那種被人伺候、供著的日子……
這是老頭親口告訴街坊的。
“
你是曾大爺?shù)氖裁慈耍?rdquo;
那人問。
“
朋友”
。無定答。
“
也認(rèn)識他孫子小臭子？”
“
對。”
“
他真對他爺爺那樣好？”
無定停了好大一會兒。說：“
真的。”
（節(jié)選自《審丑》，有刪改）
19
．根據(jù)小說內(nèi)容，簡要概括曾大爺?shù)男蜗筇攸c。（4
分）
外貌丑陋；吃苦耐勞；深愛自己的孫子并為之全力付出，說假話維護(hù)孫子的形象；孫子不孝，晚景凄涼。
20
．結(jié)合文意賞析兩處劃線部分。（4
分）
1
）、側(cè)面描寫，通過寫“
不少人”
臉上的表情來表現(xiàn)曾老頭的丑陋。在世俗人的眼光里，做人體模特也是“
丑”
的。
2
）、心理描寫，“
墜”
字形象地刻畫了趙無定此時的內(nèi)心感受，表現(xiàn)出此時趙無定對老人的同情和對小臭兒夫妻言行的反感。
21
．小說結(jié)尾處“
無定停了好大一會兒，說：‘
真的。’”
體現(xiàn)了人物怎樣的心理？（4
分）
答案：反映了無定的復(fù)雜矛盾心理。無定對閑人的話感到意外，在同情老人的同時，還是理解了他的一片苦心；無定憎恨小臭兒的不孝，卻仍然愿意為這個淳樸的老人隱瞞真相。
22.“
審丑”
作為小說的標(biāo)題，意蘊(yùn)豐富。請結(jié)合全文談?wù)勀愕睦斫�。�?
分）
答案：1
）、標(biāo)題一語雙關(guān)（或反諷）。
2
）、審丑是一種繪畫原則（或流派、風(fēng)格、理論），老人成為學(xué)生的審丑對象。
3
）、老人外貌丑陋，做人體模特被人們視為“
丑”
事，但這“
丑”
下面卻隱藏著為孫子全力付出的淳樸心靈。
4
）、小臭兒不孝，嫌棄爺爺，是真正的“
丑”
。
本文來自：逍遙右腦記憶 http://www.yy-art.cn/gaozhong/36591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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