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①
丹河從晉東南逶迤流入豫西北。
②
平時,這丹河水清見底,游魚可數,細流潺潺,微波蕩漾。但到了夏秋兩季,這丹河就變得狂放起來,一下子漲到半山高的滾滾濁流,洶涌而下,咆哮著,席卷著所有能裹挾走的一切,如雷似的沖決著,奔騰著。牛大的石頭,在水中,像雞卵般被擺弄著,那聲勢可畏可怖。每到此時,兩岸便可望而不可即地分隔開來,雞犬之聲相聞,往來是絕無可能的了。
③
我始終記得河對岸山頂陽坡上那幾戶人家,每天清晨陽光先把那小村落照亮。好久好久,這夏秋季節(jié)特別耀眼的太陽,從對岸山巔慢慢地滑下來,跨過飛騰的巨流,才照到我們工棚。此刻,已經是晌午了。可到了下午三四點鐘,露臉不多一會兒的“日頭”,又回到對岸那小山村了。直到我們工棚里黑黢黢的了,對岸屋頂的青石板上,還殘留著最后一抹光亮,可以清楚地看到飛鳥歸巢,雞兔進籠,咩咩的羊群和悠閑地搖著脖下鈴鐺的短角黃;卮宓那榫。
④
那時,我很孤獨。
⑤
置身于人群之中,一頂“右派分子”的帽子扣著,成為不可接觸的賤民,你不想孤獨也不行。所有的人,都像害怕瘟疫地避開我,用這種在人群中畫地為牢的孤獨,來懲罰一個其實并無過錯的人,雖然美其名曰教育,實際更多是一種文明的殘忍。但無論如何要比《水滸傳》里林沖臉上刺著金字,發(fā)配滄州,進步得多了。
⑥
這種懲罰式的孤獨,早已在個人的記憶里,化為歷史;但當我白發(fā)蒼蒼時回首往事,猶心有余悸,甚至到了太平盛世的今天,時不時還會在半夜里被那昨日的惡夢驚醒。于是,就出現那陽光下小山村的畫面,那是當時殘留下來的全部記憶中唯一的亮點。因為當時幾乎無人理睬,無人交談,更說不上能得到什么溫馨和同情的我,唯一的自由,除了有霧的天氣里,山谷里煙云迷漫,遮住了視線,一無所見外,便是可以聚精會神凝望對面山頂上那幾戶人家。
⑦
從屋頂裊裊的炊煙,到每扇門里走進走出的莊稼人,以及活蹦亂跳的雞犬,悠閑走動的牛羊,走村串巷的貨郎擔,走親戚,回娘家的陌生面孔……成為我排解孤獨的良藥。否則,那種被整個社會拋棄的隔絕感,一旦到了承受不住時,精神崩潰,會從崖上一頭栽進洶涌的丹河里。有人這樣嘗試過,但不是我。
⑧
所以,我從心底里感激那被陽光照得燦爛輝煌的小山村。至少它使我在絕望的生活里,從這扇窗戶看到山民身上,也許是中華民族最本質上的善良。一切的惡,在這樣生生不息的老百姓心里,幾乎是無地自容的。這有點像丹河里的水,不論山洪暴發(fā),水漫山谷,囂張放肆,雷霆萬鈞到何等程度,那總是一過性的,很快就會變得如同不曾發(fā)過洪水那樣,溫柔平靜,澄澈清凈。也許,這就是人生的運行規(guī)律,沒有永遠的黑暗,即使暗無天日的話,也應該相信和寄希望于明天的陽光。
⑨
給我留下最難以磨滅的印象,是第一次到工地后,遭遇到山洪暴發(fā),于呼嘯的激流中“撈河”的壯舉了。男女老少,全村出動。幾個健壯的漢子,腰里系著繩子,拴在全村人手中。在丹河的濁浪里,撈取從上游沖下來的一切,對貧窮的山村人來說,等于一次天賜財富的好機會。即使冒著生命危險,也樂此不疲地一次次朝河中躍去。
⑩
最讓我激動的一點:一旦飄來尸體,什么到手的東西也不要了,想盡一切辦法要把死人拖到岸上等待尸家認領。還有,他們有前輩留下來的撈河規(guī)矩,凡是完整的家具,鎖著的箱柜,都不馬上抬回村里,日夜派人守著,必須十天半月以后,水退了,還要等到水清了,確認無主才處理。衣物寧可漚爛,即或非常非常之需要,也決不染指的。這種古風,是在那純樸的民心中扎了根的。
11
人與人本來應該如此相攜相助的。至于人為的孤獨,那種惡的濁流,在陽光普照的溫馨世界里,只是像山洪那樣,盡管會洶涌而來,但來了還會去的。所以,在過去了若干以后,又一次落入類似的境遇中時,我想起那山村的啟示,便由此堅信,對于一切一切的黑暗,至少不要絕望。
(摘自《北京青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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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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