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鹿原上的風
陳世旭
西安是圣城。
白鹿原是圣地。
陳忠實是圣者。
他是農(nóng)民的兒子,從小割草拾柴。穿著沒有后跟的爛布鞋投考中學,三十里沙石路把腳板磨得血肉模糊。每周日從家里背一周的饃步行去上五十里外的中學。饃夏天長毛,冬天結(jié)冰。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像祖輩一樣刨土挖地,同時熱望成就文學。把墨水瓶改裝成煤油燈,熬干了燈油即上炕睡覺。冬天筆尖凍成冰碴,夏天的蚊蟲令人窒息。幾十年過去,所著頗豐,但沒有一部讓自己滿意。將臨五十歲,清晰地聽到了生命的警鐘。處于創(chuàng)作思想成熟并且極為活躍的高峰時期的作家心里,一個重大的命題由開始產(chǎn)生到日趨激烈日趨深入,那便是關(guān)于我們這個民族命運的思考。
當時的文壇,各種欲望膨脹成一股強大的濁流沖擊所有大門窗戶和每一個心扉。已經(jīng)成為陜西作協(xié)主要負責人的陳忠實靜靜地收拾了自己的行囊,帶上他認為必需的哲學、文學書籍,以及他這之前收集整理的史料,靜靜地回到已經(jīng)完全破敗的祖居老屋。
新年的艷陽把陰坡上的積雪悄悄融化,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望既使人心潮澎湃,又使人沉心靜氣。當陳忠實在草擬本上寫下第一行字的時候,整個心便沒入父輩爺輩老老老爺輩生活過的這座古原的沉重的歷史煙云。
這是1988年4月1日。陳忠實負了寫出民族秘史的沉重使命,開始穿越一條幽深漫長的、似乎看不到盡頭的時空隧道。
三十年后重新蝸居老屋,避開了現(xiàn)代文明和城市喧囂,連電視信號也因為高聳而陡峭的白鹿原的阻擋而無法接收。最近的汽車站離這個孤單的不足百戶人家的村子還有七八里土路,一旦下雨下雪,就幾乎出不了門。陳忠實重新呼吸的是左鄰右舍彌漫到屋院的柴煙,出門便是世居的族人和鄉(xiāng)鄰的面孔,聽他們抱怨天旱了雨澇了年成如何之類。
除了思想,他完全絕對地封閉了自己:不再接受采訪;不再關(guān)注對以往作品的評論;不參加應(yīng)酬性的活動。從1988年春到1991年深冬,他全部記憶中最深刻的部分是孤清。冬天一只火爐夏天一盆涼水,每天趴在一張小圓桌上,連著喝掉一熱水瓶釅茶,抽掉兩包以上雪茄,漸漸進入了半個世紀前的生活氛圍。白嘉軒、鹿子霖、朱先生、小娥、黑娃形形色色的人們從黑暗的縱深,一個個被召喚到他的面前,進入他的筆端。唯一的消遣是河邊散步,院里弄果木,夏夜爬山坡,用手電筒在刺叢中捉螞蚱;而冬天,則放一把野火燒荒。
整整四年,陳忠實領(lǐng)著《白鹿原》上的三代人,穿行了古原半個多世紀的風霜雨雪,讓他們帶著各自的生的歡樂和死的悲涼,進入最后的歸宿。一切都像莊稼從黃土里長出來一樣自然。《白鹿原》登上了當代文學的巔峰。對它的成就和影響,再苛刻的人也難以漠視和否認。而陳忠實,像野火一樣呼嘯著,燃燒了自己,像古往今來所有的殉道者一樣,向文學奉獻了自己。而今的白鹿原,豐腴肥碩,草樹蔥蘢,早不是當年的貧瘠荒涼;而今的陳忠實,形銷骨立,瘦削蒼黑,早不是當年的強健明亮。
莽莽蒼蒼的白鹿原北坡,遙遠的對面,是驪山,驪山那一面,埋著中國的始皇帝。原與山之間,由東向西倒流的灞河,從秦嶺逶迤而來,在迷茫的云煙中閃閃爍爍,到白鹿原西坡,跟那兒的?河一起注入渭河。陳忠實祖居的老屋,就在我們站立的坡沿下面,白鹿原是靠背,灞河流過門前。陳忠實說,灞河最早叫滋水,有位君王想要成就霸業(yè),把它改作了霸河,后人覺得過于張揚,給霸加了三點水。在《白鹿原》里,陳忠實把?河寫作了潤水,以與灞河最早的稱謂滋水對應(yīng)。他的愿望是滋潤,滋潤文學的想象,而文學滋潤的,是民族的心靈。
正午,起風了。白鹿原上綠浪翻滾。白鹿原繁榮過:颯颯風葉下,遙遙煙景曛。(初唐.長孫無忌)白鹿原衰敗過:丘墳與城闕,草樹共塵埃。(晚唐.趙嘏)但白鹿原上的風,跟千百年前一樣。古人未坐今時風,今風曾經(jīng)吹古人。
那位把滋水改作霸河的君王是誰,陳忠實說了,我沒有聽清,即便聽清了也記不住。但陳忠實和他的《白鹿原》,我會永遠記住。
所有的帝王都會連同他們的霸業(yè)消亡,唯文明的薪火永恒。
就像白鹿原上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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