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恩
潘兆明
當我們在青島編書［注］時，北京的反右運動正如火如荼，王瑤先生曾感慨我們當時的生活是“
既避開了火熱的天氣，又避開了火熱的斗爭”
。但在那以“
階級斗爭為綱”
的歲月里，“
斗爭”
哪里能避得開？至8
月中，教育部來了通知：編寫工作暫停，大家各返單位參加運動。
回到學校，整個燕園好像一口沸騰的粥鍋，到處是大字報，天天是批判會，嗡嗡了幾個月，反右斗爭終于鳴金收兵，接下去是知識分子下放農(nóng)村。我積極報名，冬天就去了百多里外京西礦區(qū)的一個小山村落了戶。次暮春，召我回來開個會，卻被硬生生增補為右派。這“
增補”
二字，其實是后來才知道的，據(jù)說五七北大反右總結(jié)送到上面，某大人物閱后頗為生氣，責問道：北大是毛主席點名“
池淺王八多”
的地方，怎么右派比例還不到總?cè)藬?shù)的百分之十？北大領(lǐng)導(dǎo)大驚，五八春馬上補課，中文系大概是補課的重點，青助教中的黨、團員幾乎全軍覆沒。
我們這些人一夜之間，就從好端端的青教師變成了“
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
。人們都遠遠地避開你，好像你身上帶著什么傳染病。我在這種被社會隔離的狀態(tài)中，灰暗地生活了頗長一段時間，有時甚至非常絕望。一天傍晚，忽然有人傳話說林庚先生叫我去，我?guī)е泽@和不安，跨進燕南園久違的林寓，只見院內(nèi)草坪上放著一張嶄新的乒乓球桌，林先生在一旁笑著招呼我說“
來，來，我買了個乒乓桌，想鍛煉鍛煉身體，以后傍晚你沒事，就過來陪我打打乒乓吧！”
我當時感動得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連連說“
好”
，拿起了球拍。以后，林先生家傍晚的乒乓球運動，成了我一天中最舒暢、最美好的時光。后來，倪其心也來了，金開誠也來了，我們都清楚，林先生哪里是自己想鍛煉身體，他是在同情我們的不公遭遇，在想方設(shè)法為我們創(chuàng)造一個抒發(fā)郁悶的環(huán)境啊。在當時高壓的政治氛圍下，林先生能蔑視一切，能公然邀請一批右派弟子來家里打乒乓，用他那無畏的俠義精神，超凡脫俗的人格，溫暖了我們的心，使我們重新拾起了對生活的勇氣和信心。
話說到了“
文革”
，中文系的名教授都被打成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林先生也難以幸免。他們先是寫檢查，接受班級批判，后來則被監(jiān)督勞動。林先生的任務(wù)是打掃十九樓二樓當時中文系青助教集體宿舍的衛(wèi)生。那時林先生每天清早身穿舊中山裝，戴著藍帽子、白口罩，臉色蒼白，神情凝重地拿著水桶和笤帚來十九樓上班。怎么忍心讓敬愛的師長來為我們洗刷廁所，打掃樓道呢？但又無可奈何。我缺乏像林先生當擺出乒乓球臺公然與黑沉沉的政治高壓抗爭的無畏精神，我所能做的，只是偷偷地向他打個招呼，輕輕地叫聲“
林先生”
，并盡量事先把廁所、水房、樓道收拾一番。但后來發(fā)現(xiàn)我們樓內(nèi)的廁所、水房、走廊都漸漸變得越來越干凈，莫非這群平時不拘小節(jié)的單身教師一下子都染上了潔癖？原來是人同此心，大家都在想方設(shè)法來減輕先生的勞作。但見林先生仍認真地勞動著，掃走廊、擦水池、洗廁所，拿牙刷細刷暖氣片縫里的污垢……
認真仔細，一絲不茍。一天下班時，看他撣撣身上的灰塵，輕輕舒了一口氣，隨即挺直腰桿，正正帽檐，神態(tài)安詳?shù)仉x去，我腦中忽然閃出兩句普希金的詩：“
昂起那不屈的頭顱，高聳在亞歷山大紀念石柱之上”
，心想：林先生的高尚詩人氣質(zhì)，是什么逆境也磨滅不了的。
運動后期，又要落實知識分子政策了，中文系工宣隊將“
反動權(quán)威”
一一排隊，覺得林先生似乎并無多少“
劣跡”
，決定率先“
解放”
。我獲知消息，不顧一切，馬上給林先生通風報信，他聽了連問兩聲：“
是嗎？是嗎？”
眼里漸漸漾出幾分笑意，我當時心里也暖洋洋的，想：這一劫林先生總算挺過來了。后來，“
四人幫”
被打倒，“
文化大革命”
結(jié)束，就又漸漸聽說一些傳聞，說前幾，江青可能是為了附庸風雅吧，曾幾次邀請林先生去參加她的一些小型文化活動，都被林先生婉言謝絕了。這很讓江青沒有面子，斥林某人不識抬舉云云。想當時，江青貴為“
文化革命旗手”
，紅得發(fā)紫，炙手可熱，多少“
左派”
人士鉆營巴結(jié)，唯恐不及，唯獨林先生，卻硬是不理這根胡子。后來我私下里問起這事，林先生只微笑著搖搖頭，說：這種人的所作所為，看不慣，羞于為伍！好一個“
羞于為伍”
！寧肯掃樓道，擦廁所，也不愿去人民大會堂湊趣。你有你的權(quán)勢，我有我的人格，光明磊落，清朗高潔。林先生活得真瀟灑！林先生非常喜歡李白，從他那高尚獨立的人格中，不也能看到幾分李白的身影么？
（節(jié)選自《人物》雜志2007
第3
期，有刪改）
【注】指五七初夏，高教部邀請一批名教授到青島編寫一套高等學校中文系基礎(chǔ)教材。
19
．簡要分析“
看他撣撣身上的灰塵，輕輕舒了一口氣，隨即挺直腰桿，正正帽檐，神態(tài)安詳?shù)仉x去”
這個細節(jié)描寫的含意。（4
分）
20
．林庚先生回答不去參加江青小型文化活動的原因時說的“
這種人的所作所為，看不慣，羞于為伍！”
這句話有什么含意？作者引用這一句話有什么作用？（5
分）
21
．林庚先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文章的結(jié)尾為什么說“
林先生非常喜歡李白，從他那高尚獨立的人格中，不也能看到幾分李白的身影么”
？請結(jié)合文本，探究林庚先生與李白之間存在的關(guān)系。（6
分）
參考答案：中小學作文閱讀答案網(wǎng)整理
19.
這個細節(jié)表現(xiàn)了林庚先生認真掃走廊、擦水池、洗廁所的勞累和被打成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后內(nèi)心的不屈，暗含了作者對他身處逆境仍然保持獨立人格的贊頌。（意思對即可）
20.
直接表明了對江青的否定態(tài)度。引用這一句話的作用在于體現(xiàn)林庚先生清朗高潔的品格，
并對
21.
示例：林庚先生因為“
羞于為伍”
，婉言謝絕了當時紅得發(fā)紫的江青的“
幾次邀請”
，寧肯掃樓道，擦廁所，也不愿去人民大會堂湊趣。這體現(xiàn)了林庚先生蔑視權(quán)貴的高尚獨立的人格。這種蔑視權(quán)貴的高尚獨立人格與李白的風骨一脈相承。這種傳承關(guān)系，既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浸染、影響密切相關(guān)，也因為林先生非常喜歡李白。(
如有其他分析，言之成理亦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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