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蟄存
①鄉(xiāng)間的小徑把我引到這渡頭來了。我該說它是古渡嗎？“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頭”，似乎以古渡較有詩意，然而恐怕這個渡頭未必古；倘若說是野渡呢，“野渡無人舟自橫”，也未嘗不妙。無奈這里的渡船上明明有人，船也忙得沒有橫的工夫，喔，讓我想來，還有什么形容渡頭的現(xiàn)成字眼呢？雖然花工夫翻幾部書，也許會搜索出一些來的，可是一個形容詞又值得了幾文錢！
②當(dāng)我走到渡頭時，在我前面的三個人都已經(jīng)下了船。我立在岸上，看著這三個靜靜地站立在船中的渡客和把著櫓的舟子。說不定這時候他們對于我的懷疑比我對于他們的更大，這是從舟子招呼我的語氣中可以分明地聽懂的：擺渡嗎？——在沒有回話之前，我先在自己心中照樣問了一句，“擺渡嗎？”于是我搖搖頭。這搖搖頭，在那舟子眼里，一定是以為我表示了并無擺渡之意，而實(shí)際上呢，我只是一種蒙蒙昧昧的不置可否的舉動。
③何以不置可否？那是因?yàn)槲腋静恢肋@擺渡的意味
。我知道在一刻之后，這渡船就會撐到對岸去的，船里的這些渡客也會在對岸上了岸，繼續(xù)他們的行程。但我呢？我非但不知道對岸是什么地方，就連現(xiàn)在我佇立著的究竟是什么處所也全不熟悉。我將從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去呢？
④當(dāng)我沉思的一剎那，已又有四五個鄉(xiāng)人從田壟走來，相扶著下船。小小的渡船的兩舷，已經(jīng)貼著水面了。那舟子搖動著櫓，發(fā)著輕柔的
?
乃聲，于是這渡船橫流而去了。
⑤“容與乎中流”，“春水船如天上坐”，我以為通常的情形下，坐船是一種人生的逸趣，不管坐船的或撐船的是忙人抑是閑人，是快樂人抑是憂愁人，當(dāng)他在這飄浮之際，我想他一定能有至少十分鐘來欣賞這乘船的滋味的�？墒俏矣X得這乘船的趣味卻不足以描繪那些擺渡的客人們。
⑥你試回頭一看那渡船上的情形怎樣？渡船的行程是不自然的，它的櫓自如一把截斷江流的利剪。然而它又并不爽快地剪，它還得防備著攔腰而來的船頭，因此只好曲曲折折地剪過去。那些渡客們既無風(fēng)景可看，又無并行的船舶可以引為伴侶，而且更無那樣閑逸的興致。只因他們在下船的時候，心中就想到了上岸。他們乘船的觀念，是無異于在岸上匆急地步行的——不，恐怕還更為嚴(yán)肅一些，你看他們各自靜悄悄地鵠立著，即使是相識的同行者，也不再像在岸上步行時那樣地談笑自若了。
⑦至于那舟子呢？他的命運(yùn)也不同于普通的舟子。他沒有浮家泛宅的樂趣，卻又必須每天生活于水上。他終日沉默地?fù)u著櫓，從此岸到彼岸地轉(zhuǎn)運(yùn)著一些匆急的旅人。“逝者如斯夫！”而他卻永遠(yuǎn)停留在一個地方。真是單調(diào)的生涯��！
⑧我想，做渡船上的舟子的，必須是個頭腦簡單的人，或是樂天安命的人。我想起以前所見到過的許多搖渡船的，他們好像都是一個類型的人物。也許他們并不覺得生涯之單調(diào)，他們并不嫌厭他們的職業(yè)�？此麄兡唤�(jīng)心地等候著渡客，又漠不經(jīng)心地?fù)u著船到對岸去，又漠不經(jīng)心地從船板底下取出一瓶酒來仰頭飲著——是的，他們大多是喝酒的，這種對于生活的恬淡態(tài)度，真使如我這樣為衣食而奔走的人覺得不可理解了。倘若他不是一個簡單的白癡，就一定是一個善于處世的哲人；然而這兩種人在外表上是本來沒有什么差異的。
⑨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從對岸渡了一船的客人回來了——回來？喔，我不知道這在他可算得是回來否？一左一右的欹側(cè)著，這笨拙的渡船已經(jīng)在漸漸地迫近了。我分明看見，那舟子老是望著我。我知道他不能了解我，也許更甚于我不能了解他。明明走到了渡口，卻決無渡江之意，既然如此，那么獨(dú)自匆急地踱到渡頭來做什么呢？至于既非覓渡，又不回步，這樣癡呆地立在岸上，又是什么用意呢？我想這喝飽了老酒的舟子恐怕未必會感覺到我因?yàn)檎剀X于生命的江流的渡頭，而不禁有單調(diào)之感吧。
⑩客人們一個個地上岸了。他們各人付給了渡資——并不交與舟子的手掌中，他們都很熟悉地把銅元放在船板上，興奮地一躍上岸，繼續(xù)各人的行程了。這使我偶然想起德國詩人烏蘭的《渡頭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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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末一節(jié)來：
哦，船夫，拿去吧，
我出三倍的擺渡錢。
因?yàn)槌税哆叺奈遥?br />
還有你所看不見的
一雙魂靈在我身邊。
喔！這樣說來，或許每個人都負(fù)載著靈魂行路，做人的責(zé)任也太重得可怕了，四野蒼茫，我真凜然于這出三倍渡船錢的客人身旁看不見的一雙魂靈了。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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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蘭，一般翻譯為烏蘭德，德國浪漫主義詩人。他的許多詩歌及民謠有民間傳說的風(fēng)格。本詩描繪了一個人帶著自己（以及友人）的靈魂擺渡的情形。
本文來自：逍遙右腦記憶 http://www.yy-art.cn/gaozhong/52998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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