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馬孫女杰[1]
[比利時]?爾哈倫
走進峽谷響亮和閃光的通道，
面對著威脅挺直胸膛，
——真神呵!——亞馬孫女杰過場;
她的馬輪番跳躍，
或開或合，或收或放
吞云吐霧騰空飛揚。
弓、箭、長矛，
一路武裝征途鏗鏘;
潭水泉塘
看她馳馬而過，如一束閃電：
發(fā)達的肌腱，敏感的神經(jīng)，
揚蹄，鬃，吐沫，飛標閃閃。
小鳥們，如金似銀賽珍珠，
從山毛櫸飛往橡樹，又從橡樹飛到樺樹;
樹千閃爍生輝，疑是?片重重;
萬千樹汁，在地上不停運動;
樹蔭疏淡一路紅光，
花團錦簇枝青葉綠，
恰似巾幗英雄和她的武器
呼?而起，倏然間，化作一束陽光。
她歡天喜地奮不顏身，
勇敢地生活閃耀著信仰的光輝。
男人，自古以來，就是世界的主人
和皇帝，卻失棄了自己的力量和權(quán)力，
只消一夕，
她那美麗自豪的雙手巾幗英秀
卻將力量和權(quán)力高舉，揮舞起抗拒死神。
她自己，從此后，就將是命運的化身。
她的天庭威鎮(zhèn)，雙臂勝似強梁，
給野蠻反叛者的進攻當頭一棒;
她體態(tài)輕盈富有生機;她的眼睛
在披散的金發(fā)中閃耀著英明。
在勝利中更感到洋洋得意，
她燒掉了自己的一只乳房，
瞧她出現(xiàn)在遠方的地平線上，
向著光榮，所向無敵。
然而，洞邊樹枝專橫跋扈，
如火如荼卻變得陰云密布，
青腫的拳掌抓著的胸骨，
心被打敗，眼睛無神，鐐銬?怒
緊捆著脖子、胸部和陰沉的天庭，
流血受苦的人類把她盼望。
洞雖深，卻豁然開朗
那條老龍，像一道閃電，臥在黑暗中。
巾幗英雄回想起來，
應當殺光這種爬獸，
它起死回生卷土重來，
高昂起一排金頭張開血盆大口，
像一串血的葡萄，噴放出
火辣辣的毒素。
她來了。它當即奮力而起
猶如一棵大樹披著粗糙的皮，
——搖唇，鼓舌，張孔齜牙——
向老遠，排出惡臭，黃昏熱辣辣
向著太陽，絞動著，它的可憎可怖。
突然間，往空中，噴血、噴毒、噴火苗;
搖動著藍綠色的環(huán)套
將它那似乎是活性的麻風病體套住
連同臭氣一起成了它的武器。
它從上到下好像都受到打擊，
而狂怒搏斗中獻身的圣母，
只盲目地，打出，一尊泥塑。
人們聽到升騰起陣陣?喊
從永恒的人間到無邊無際，
黃昏的聲聲嘆息，
仿佛是黑幕與長空
對聽到的怨訴，沉悶的回敬。
怪物懸空卻又，突然傾倒......
她的馬還來不及急忙一跳，
女杰的手和武器卻負了重傷;
她發(fā)現(xiàn)巨龍攤身死亡，
皮肉驚恐，但心生無畏，
滿眼怒火而氣充手臂，
沖向東山再起的巨虺，
她揮動利劍，暴跳如雷。
交鋒聲脆，沖擊聲囂，
巖石間爭低爭高，
從高山到大海為之?喊助威;
陣陣打擊
原本沉重有力卻變得手軟力虧;
弓發(fā)抖，劍發(fā)瘋;
巾幗英豪，身臨狂風驟雨
兇龍張口獠牙威脅著她的頭，
她仿佛在搖雷制電，
但她那只白皙的胳膊卻漸漸
遲鈍吃力;她心亂如麻焦急不安。
她將被人戰(zhàn)勝，因為她想到失敗;
這是最后一次
手握利劍，高舉，直刺，
而后沮喪地垂落，黑夜已層層降臨，
蒼白的西方變幻著風云，
滿天陰沉，夜闌更深，
唯可聽到，在那里，利劍長矛
紛紛落地，無可奈何，有聲。
重重蒼天，孤星
驚恐
如磨盤，旋轉(zhuǎn)著，在高空，
女杰失去了自信，
奔喪的驕傲揚長而去。
她身后，永恒的痛苦，在山谷
呼喊著，天驚石破。
傷心云涌淚流成河
像過去一樣從山溝里，流出。
人類仍然被禁錮在苦獄，
同情地對待女杰，——可憐她
不由自主，放棄自己的義務(wù)，
而珀耳修斯戰(zhàn)勝、
用思想和目光馴服的兇龍，
千年后，從睡夢中驚醒，翻身出洞，
張開無法滿足的大嘴
更加貪婪地與生靈作對。
1902年
(楊松河譯)
【注釋】
[1]亞馬孫(Amazone)，古希臘神話中的女人國。傳說這里的女人從小就用燒烤或束胸的辦法來限制右乳房的發(fā)育，以便于彎弓射箭。她們個個驍勇善戰(zhàn)，經(jīng)常征服鄰近的國家。
[2]珀爾修斯(Persee):希臘神話中四出冒險，能降龍仗虎的英雄，他是主神宙斯化作金雨與達那厄結(jié)合生的兒子。
【賞析】
男人和女人的話題是困擾人類的千古之謎，這在詩人筆下，以史詩般的悲劇色調(diào)被活化出來。雖然時代的強烈影響與詩人在當時較為激進的身份(不同于19世紀象征主義前期)，使詩作帶有了相當強烈的革命色彩和女權(quán)主義的影子，但與選集《喧囂的力量》中其他詩作強烈的革命性、現(xiàn)實主義意味相比較，這首詩的地位和意義更為突出。
亞馬孫女性部落本身是一個傳奇，無論在哪一個時代，都值得人們驚嘆，這也許正是因為“男人，自古以來，就是世界的主人/和皇帝”。無可避免地，人類歷史上的罪惡如同它的光輝一樣大多由男性來承當，對男權(quán)的反抗因而構(gòu)成人類抗暴制惡的一種獨特形式，這也是女權(quán)主義的根由之一。至于男權(quán)是怎樣形成的，這是無法說清的公案，只有一個事實是明顯的，那就是在史前或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各民族歷史中，女性曾是社會的主宰。亞馬孫女性部落傳說無疑是這一遺跡的代表;然而在作者筆下，這些女性英雄又成了新時代的代言者，在女杰英勇無畏的拼殺聲中，一種自由解放的樂觀精神使我們心向往之。這不是偶然的，就像德拉克洛瓦的畫作《自由引導人民》(描繪1830年革命)和美國的自由女神像(法國大革命的產(chǎn)物)等這些刀光劍影中誕生的時代產(chǎn)物，竟都以女性為表率。但是，這些女性并不是個人英雄，她們是為一種新精神打前鋒的;恰恰這種精神的實質(zhì)，是反個人英雄的。時代呼喚的是一種與英雄主義、貴族主義相對的新的資產(chǎn)階級精神，這種精神是以溫情脈脈、傷感、自由狂放為藍本的。也許盧梭式的浪漫傷感文學最能從精神上定義這種精神的崛起，而資產(chǎn)階級的生活方式，也從商業(yè)精神(借謙卑服務(wù)而獲取財富的方式)和自由對資產(chǎn)階級的用處上(資產(chǎn)階級需要的自由不但是他們自己的，也是全體大眾的;這是由他們的商業(yè)利益和雇傭勞動需求促成的)強化了這種偏向于女性氣質(zhì)的歷史精神轉(zhuǎn)向。所以，對女性的崇拜，甚至對女性強力的支持，實際上仍然是一種男性需求，如此的女性解放是一個溫柔的陷阱，不具有實質(zhì)的意義。實際上，資產(chǎn)階級的女性自由解放，有更加深女性奴役的嫌疑，這是諸多思想家都不約而同地指出的一個關(guān)鍵點。但維爾哈倫所寫的女性戰(zhàn)士，雖然沾染上了革命的色彩，卻不乏古典的莊重，它不是所謂女性解放的凱歌，而是孤膽英雄的悲壯。這種意義的析出，也許并不契合作者的初衷，但詩作雄風浩蕩的筆法和結(jié)尾的悲劇處理，使得詩歌擺脫了“革命的現(xiàn)實主義”(維爾哈倫后期詩歌的基調(diào)，也是時代的風氣)的窠臼，從而具有史詩般的宏闊。這無疑與詩人早期的象征主義風格相關(guān)，藝術(shù)的功力，正體現(xiàn)在這里。
因此，這首詩在維爾哈倫的后期詩作中獨樹一幟，展現(xiàn)了一種古樸的英雄主義氣質(zhì)。女杰的颯爽英姿，張揚的是生命的優(yōu)異和人格的飽滿，她全副武裝，斗志昂揚，顯示了崇高的意志力。為了隨時投入戰(zhàn)斗，她不惜消弭自己的女性特征，這是在險惡的環(huán)境下的一種自強和自為精神。強悍的風習向來是古樸心靈的一個特征，它不受虛偽腐朽的禮俗熏染，是人類早期神話傳說的源泉。她像天神一樣降臨大地，像猛獸一樣獨步叢林，驕傲地展示著生命的熾熱。飛鳥和，森林與巖石的肅穆與歡快景象，顯示了她與大地的聯(lián)系。就在這天地之間，女神的出場沒有絲毫的忸怩作態(tài)和刻意強調(diào)的女性特征，她是孤獨的英雄，只有著人類的自豪。她戎裝跨馬，永遠準備著戰(zhàn)斗，不為烏托邦的幻想，也不為怨恨與復仇，只為生活而生活，為戰(zhàn)斗而戰(zhàn)斗，為除暴而除暴。這正是古代英雄的高尚。翻開希臘神話的篇章，這樣的英雄可謂比比皆是，而不借女性陰柔之美去征服世界的，卻只有亞馬孫女性;不同于赫拉和雅典娜那樣經(jīng)常依靠神助(命運)甚至男性主宰的裁決，亞馬孫女杰是孤膽英雄,親情，擁有可貴的淳樸與剛強的原始力量。于是，一場除暴之戰(zhàn)拉開了帷幕。兇龍是邪惡的化身，這種邪惡是非人的力量，丑陋就是它非人的象征。它是病菌和暴力的結(jié)合，是蟄仗在深淵之中的人類永恒威脅。山呼海?的戰(zhàn)斗場面在詩人筆下活現(xiàn)，仿佛能聽得到刀砍劍斫的鏗鏘之音。而兇龍的蠢動和頑抗似乎也像鼓音緊隨這戰(zhàn)斗的歷程。“英雄伏虎”并不是一蹴而就，她手中沒有神靈之劍，全憑勇士的氣概和偉力去戰(zhàn)斗。詩人的描寫動情而傳神，風云會聚，山河變色，?喊升騰，從天空到地面，從人到獸到草木到心靈，無不殺氣四射，你死我活的往來酣暢淋漓，生死決斗間不容發(fā)。而正義戰(zhàn)勝邪惡，人類戰(zhàn)勝兇獸，似乎在意料之中，女英雄將在敵手倒下的地方歡呼凱旋。
然而，詩人筆鋒一轉(zhuǎn)，將我們帶到了另一個更高的境界，也鑄成了這首類似史詩的詩歌的不圓滿的圓滿——悲劇的結(jié)束。希臘悲劇被崇為最高的藝術(shù)，英雄的失敗或毀滅總是令我們欷?嘆惋。在這首詩歌中，女英雄雖然沒有毀滅，甚至談不上失敗——她已經(jīng)降伏了巨龍，完成了使命——但，可貴的英雄意識到，邪惡的野獸有不死之身，即使沉睡千年，總會回轉(zhuǎn)為禍，吞噬人類。英雄因殺戮而力竭，但更因覺悟而心傷。她失魂落魄地離場，留下驚異的觀眾黯然深思：這不死的邪惡莫非是長存在人靈魂中的惡魔，寄生在人性的最深處，即使偉大的英雄也難以制服?實際上，詩歌在此戛然而止，正是把困惑和不可知的答案交付給沉思默想。詩歌在藝術(shù)上是完美的，而永恒的困惑也是圓滿的，因為，它昭示了人類正是生活在如此斗爭之下的悲劇中，英雄的歸宿絕不是凱旋，而是另一次戰(zhàn)斗，而這種戰(zhàn)斗甚至是無意義的。所以，為戰(zhàn)斗而戰(zhàn)斗，而不是為勝利而戰(zhàn)斗，才是人類生活的寫照，這一點，訴諸歷史，不言而喻。但是，我們在生活中卻沒有這種自覺，只有歷史、悲劇才使得我們靜心思考，這或許正是偉大文學的意義。
在譯者略顯樸拙的語言當中，我們還是可以看出這首法語詩歌的非凡品質(zhì)和給予人們的幽然啟示。(王維民)
本文來自：逍遙右腦記憶 http://www.yy-art.cn/shiju/14326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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