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
這些憂郁的碎屑——回憶沈從文表叔
黃永玉
從文表叔死了。他活了八十六歲。
一切都成為過去。
表叔真的死了。
三十多來，我時時刻刻想從文表叔會死。清苦的飲食，沉重的工作，精神的磨難，腦子、心臟和血管的毛病……看到他蹣跚的背影，我不免祈禱上蒼：“讓他活得長些吧!
”
他畢竟“撐”過來了。足足八十六歲。
我是特別喜歡從文表叔寫的《長河》的。要寫歷史，恐怕就是這種“長河”式的歷史吧?
我發(fā)現(xiàn)這是他與故鄉(xiāng)父老子弟秉燭夜談的第一本知心的書。
寫《長河》的時候，從文表叔是四十歲上下紀吧?
為什么淺嘗輒止了呢?
它該是《戰(zhàn)爭與和平》那么厚的一部東西啊!
我不清楚從文表叔當(dāng)時身邊有多少紛擾。他原來是一個即使在唱大戲鬧臺旁邊也能專注工作的人，即使在家里，他也是一人躲在亂七八槽的小屋子里工作，直到發(fā)覺可愛的客人進門，才笑瞇瞇地從里屋鉆出來說些彼此高興的話。
寫《長河》之后一定出了特別的事，令這位很難分心的人分了心。真可惜。
沈家一共有三兄弟，一個姐姐，一個妹妹，我們是這樣稱呼他們：沈太娘、沈大滿(
滿是叔叔的意思)
、沈二滿(
從文表叔)
、沈三滿(
得魚表叔也即是巴魯表叔)
、沈九娘。
沈家三表叔巴魯，正名沈荃，朋友稱他為沈得魚。巴魯表叔很早就離開鳳凰闖江湖遠遠地走了，好像成為費埔軍校三期的畢業(yè)生。好些之后，巴魯表叔當(dāng)了官，高高的個子，穿呢子軍裝，掛著刀帶，威風(fēng)極了�？谷諔�(zhàn)爭勝利后巴魯表叔在南京國防郝，已經(jīng)是中將了。1950
，他真的像在南京說過的不打內(nèi)戰(zhàn)，解甲歸田了!
我為他慶幸從火坑里解脫出來的不易。他還是那么英俊瀟灑，談吐明潔而博識。他在楠木坪租的一個住處很雅致，小天井里種著美國蛇豆、萱草和兩盆月桂。后來他被集中起來，不久就在展河灘上被槍斃了。前些日子在家鄉(xiāng)聽到有關(guān)巴魯表叔被槍斃時的情況一一在河灘上他自己鋪上灰軍毯，說了一句：“唉!
真沒想到你們這么干……”指了指自己的腦門，“……打這里吧!
……”
聽我的母親說，我小的時候，沈家九娘時時抱我。她大眼睛像姑婆、嘴像從文表叔。照起相采喜歡低著頭用眼睛看著照相機。我覺得她真芙。右手臂夾著一兩部精裝書站在湖邊尤其好看。關(guān)于她有種種傳說。早她患了精神分裂癥，以后被送回家中，但終歸逃不脫悲慘的命運，在困難時期，被饑餓和病魔奪去了生命。
我青時代，有個七十多歲的忘之交，他是當(dāng)過土匪的造槍鐵匠。他常用手直接從爐膛里把燒紅的鋼管捏出來，隨即用鐵錘在砧上鍛煉。我提醒他應(yīng)該用鉸鉗時，他匆忙扔下鋼管生氣了：“你嚷什么?
你看，起泡了!
燙得我好痛!
”
也就是說，我若果不提醒他，捏著燒紅的鋼管是不會痛的。真不可思議。
從文表叔仿佛從未有過弟弟妹妹。他內(nèi)心承受著自已骨肉的故事重量比他所寫出的任何故事都更富有悲劇性。他不提，我們也不敢提；眼見他捏著幾個燒紅的故事，哼也不哼一聲。
去，我從家鄉(xiāng)得到一大張將近六尺的拓片，從文表叔為當(dāng)?shù)膬?nèi)閣總理熊希齡的輕部屬的殉職書寫的碑文。字體俊秀而神風(fēng)透脫之極。我的好友黃苗子看了說：“這真不可思議；要說天才，這就是天才；這才叫做書法!
”書寫時間是民國十，他是1902
出生的，那時十九歲整。
我?guī)Ыo表叔看，他注視了好一會兒，靜靜地哭了。他轉(zhuǎn)過眼睛看著我，眼簾一閃一閃，他一定在笑……
前幾回鳳凰，表叔、嬸住我家老屋。早上，茶點擺在院子里，霧沒有散，周圍樹上不時掉下露水到青石板上，弄得一團一團深斑，從文表叔懶懶地指了一指對我說：“……像‘漳絨’。”他靜靜地喝著豆?jié){，他稱贊家鄉(xiāng)的油條：“小，好!
”
每天早上，他說的話都很少�？吹贸鏊矚g這座大青石板鋪的院子，三面是樹，對著堂屋�？吹靡娭車哪先A山、八角樓……南華山腳下是文昌閣小學(xué)——他念過書的母校，幾里外孩子們唱的晨歌能傳到跟前。
一天下午，城里十幾住熟人帶著鑼鼓上院子來唱“高腔”和“儺堂”。
頭一出是《李三娘》，嗩吶一響，從文表叔交著腿，雙手置膝靜穆起來。
“……不信……芳……春……厭、老、人……”
聽到這里，他哭了。眼睛里流滿淚水，又滴在手背上。他仍然一動不動。
(
有刪改)
(1)
下列對傳記有關(guān)內(nèi)容的分析和概括，最恰當(dāng)?shù)膬身検?5
分)
A
．“他活了八十六歲”“足足八十六歲”，表現(xiàn)出一種慶幸和滿足；“‘撐’過來了”的“撐”寫出了主人公一生的艱難坎坷。
B
．巴魯表叔熱愛生活卻死于非命，九娘美麗卻逃不脫悲慘命運，從文表叔一生艱難卻活了86
歲，這一切讓人看到了命運的不公。
C
．“從文表叔死了”“真的死了”，文章一開頭反復(fù)寫“死”，表達了作者不愿相信、不敢相信而又不能不相信的復(fù)雜心情。
D
．沈荃被槍斃時在河灘上鋪軍毯的動作，指著自己腦門說話時的平靜，寫出了一個熱愛和平生活者面對死亡時的從容。
E
．本文有兩段文字寫沈荃和九妹，這跟“回憶沈從文表叔”的副題有著似松散實緊密的聯(lián)系，表現(xiàn)了沈從文人生的苦難。
(2)
作者在文中寫“造槍土匪”的故事有什么作用?
請簡要分析。(6
分)
(3)
“這些憂郁的碎屑”具體指哪些內(nèi)容?
請結(jié)合全文加以概括。(6
分)
(4)
黃永玉“回憶沈從文表叔”的人生，感受到的是“憂郁”，而沈從文親歷了這一切，是否如本文作者一樣也是“憂郁”的?
請結(jié)合文本相關(guān)內(nèi)容，談?wù)勀愕目捶ā?8
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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