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祁茂順在午門歷史博物館蹬三輪車。
他原先不是蹬車的,他有手藝:糊燒活,裱糊頂棚。
單件的燒活,接三轎馬,一個人鼓搗一天,就能完活。他在糊燒活的時候,總有一堆孩子圍著看。糊得了,就在門外放著:一匹高頭大白馬
——
跟真馬一樣大,金鞍玉轡紫絲韁;拉著一輛花轱轆轎子車,藍(lán)車帷,紫紅軟簾,軟簾貼著金紙的團(tuán)壽字。不但是孩子,就是路過的大人也要停步看看,而且連聲贊嘆:
“
地道
!
祁茂順心細(xì)手巧
!”
如果是成堂的大活:三進(jìn)大廳、亭臺樓閣、花園假山
……
一個人忙不過來,就得約兩三個同行一塊干。訂燒活的規(guī)矩,事前不付定錢,由承活的先湊出一份錢墊著,交活的時候再收錢。早先訂燒活,都是老式的房屋家具,后來有要糊洋房的,要糊小汽車、摩托車
……
人家要什么,他們都能糊出來。后來訂燒活的越來越少了,都興火葬了。誰家還會弄一堂
“
車船轎馬
”
到八寶山去
?
祁茂順主要的活就剩下裱糊頂棚了。后來糊頂棚的活也少了。北京的平房講究
“
灰頂花磚地
”
,紙糊的頂棚很少見了
——
容易壞,而且招蟑螂,招耗子。鋼筋水泥的樓房更沒有誰家糊個紙頂棚的。
祁茂順只好改行。
午門歷史博物館原來編制很小,沒有幾個職員,不知道為什么,卻給館長配備了一輛三輪車,用以代步。經(jīng)人介紹,祁茂順到歷史博物館來蹬三輪車。館長姓韓。韓館長是個方正守法的人,除了上下班,到什么地方開會,平常不為私人的事用車,因此祁茂順的工作很輕松。
祁茂順很愛護(hù)這輛三輪車,總是擦洗得干干凈凈的。晚上把車蹬回家,鎖上,不許院里的孩子蹬著玩。
不過街坊鄰居有事求他,他總是有求必應(yīng)的。隔壁陳大媽來找祁茂順。
“
茂順大哥,你大兄弟病了,高燒不退,想麻煩您送他上一趟醫(yī)院,不知您的車這會兒得空不得空
?”
“
沒事,交給我了
!”
祁茂順把病人送到醫(yī)院。掛號、陪病人打針、領(lǐng)藥,他全都包了。
祁茂順人緣很好。
離祁茂順家不遠(yuǎn),住著一家姓金的。他是旗人皇室宗親,是
“
世襲罔替
”
的貝勒,行四。街坊則稱之為
“
金四爺
”
。辛亥革命后,旗人再也不能吃皇糧了。幸好他的古文底子好,又學(xué)過中醫(yī),協(xié)和醫(yī)學(xué)院特約他校點中醫(yī)典籍,他就有了穩(wěn)定的收入。
貝勒府原是很大的四合院,后來大部分都賣給同仁堂樂家當(dāng)了堆放藥材的樓房,只保留了三間北房。金四爺還保留一些貝勒的習(xí)慣。他不愛
“
灰頂花磚地
”
,愛腳踩方磚,頭上是紙頂棚,四白落地。上個月下雨,頂棚漏濕了,垮下了一大片。金四爺找到了祁茂順,說:
“
茂順,你給我把頂棚裱糊一下。
”
祁茂順說:
“
行
!
星期天。
”
祁茂順星期天一早就來了,帶了他的全套工具:棕刷子,棕笤帚,一盆稀稀的糨子,一大沓大白紙。這大白紙是紙鋪里切好的,四方的,每一張都一樣大小,不是要用時現(xiàn)裁。
金四爺看著祁茂順做活。
只見他用棕刷子在大白紙上噌噌兩刷子,輕輕拈起來,用棕笤帚托著,腕子一使勁,大白紙就
“
吊
”
上了頂棚。棕笤帚抹兩下,大白紙就在頂棚上呆住了。一張一張大白紙壓著韭菜葉寬的邊,平平展展、方方正正、整整齊齊。拐彎抹角用的紙也都用眼睛量好了的,不寬不窄,正合適,棕笤帚一抹,連一點褶子都沒有。而且,用的大白紙正好夠數(shù),不多一張,不少一張。連糨子都正好使完,沒有一點糟踐。金四爺看著祁茂順的
“
表演
”
,看得傻了,說:
“
茂順,你這兩下子真不簡單,眼睛、手里怎么能有那么準(zhǔn)
?”
“
也就是個熟。
”
“
沒有個三五載,到不了這功夫
!”
“
那倒是。
'
金四爺給祁茂順倒了一杯沏了兩開的熱茶,祁茂順嘗了一口:
“
好茶
!
還是葉和元的雙窨香片
?”
“
喝慣了。
”
祁茂順告辭。
“
茂順,別走,咱們到大酒缸喝兩個去。
”
“
大酒缸
?
現(xiàn)在上哪兒找大酒缸去
?”
“
八面槽不就有一家嗎
?
他們的酥魚做得好。
”
“
金四爺,您這可真是老黃歷了
!
八面槽大酒缸早都沒了。現(xiàn)在那兒改了門臉兒,賣手表照相機(jī)。酥魚
?
可著北京,現(xiàn)在大概都找不出一碟酥魚
!”
“
大酒缸沒有了
?”
“
沒有嘍。
'
金四爺喝著茶,連說了幾句:
“
大酒缸沒有了。大酒缸沒有了。
”
很難說得清他的話是什么意思。
(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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