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西
[法國]?尼
于是摩西就位了，站到上帝的面前，
在陰暗的云層里面對面向他發(fā)言。
他對造物主說道：“我難道沒個止境?
你還要我這雙腳向什么地方前進(jìn)?
難道我就一輩子極威武又極孤單?
你也讓我歇歇吧，有個塵世的睡阪。
我究竟憑了什么偏受到你的眷顧?
你的選民⑴我已經(jīng)領(lǐng)到了指定之處。
看，他們的腳已經(jīng)快踏上預(yù)許之鄉(xiāng);
你與他們的聯(lián)系請讓別人來承當(dāng)。
這匹以色列駿馬請讓別人去羈勒;
我都一并交給他，這書和青銅鞭策。
你為什么一定要斷絕我一切癡迷，
不讓我做個凡人，保留著我的無知，
既然我從霍來卜一直走到了尼泊，
我都沒有能找到我自己葬身之所?
唉!你把我變成了圣人中的大圣人!
為那彷徨的民族我曾經(jīng)指引迷津;
我曾在諸王頭上降下了漫天火雨;
千秋萬世將跪著來崇拜我的法律;
封閉凡人的墳?zāi)梗俟盼乙材艽蜷_，
死亡聽到我說話就照我說的安排，
我是極端偉大的，腳踏在萬邦之上，
我的手一翻一覆就是歷代的興亡;
然而，唉!主呵，我是極威武又極孤單，
你也讓我歇歇吧，有個塵世的睡眠!唉唉!
我還知道那天上的一切秘密，
因為你曾借給我你的眼睛的神力。
我能命令那黑夜揭開它全部面紗;
天上的星我也曾點著名兒去數(shù)它，
只要我對著天空把指頭那么一指，
每個星都急忙忙來應(yīng)道：‘我在這里。’
我只要伸出雙手壓住烏云的額頭，
我就能在它腰里斷絕風(fēng)暴的源流;
我能把許多城市埋葬在流沙之下;
我能用風(fēng)的翅膀叫峻嶺崇山倒塌;
我的腳不知疲倦，力量超過了空間，
長河奔流，我要過，就立刻讓到一邊，
海聲立刻沉默著，只要聽到我說話。
我的人民有痛苦或者需要我立法，
只要我抬頭一望，你的靈氣就降臨，
于是大地?fù)u晃著，太陽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
你的諸神?慕我，都私下嘖嘖稱許，
然而我，造物主呵，我一點也不幸福;
你使我到老都是極威武又極孤單;
你也讓我歇歇吧，有個塵世的睡眼。
自從我這牧羊人充滿了你的靈氣，
人們就互相說道：‘他和我們不同類’;
看到我目光如火，他們都低下眼神，
因為，唉!他們見到不止是我的靈魂。
所以他們不愛我，看到我個個發(fā)抖，
一見我張開兩臂就在我膝前匍匐;
上帝呵，我這一生極威武又極孤單，
你也讓我歇歇吧，有個塵世的睡眠。&rdquo,組詞;
這時民眾等候著，怕惹起他的怒氣，
不敢望主的禁山，只低頭禱告不止;
因為，如果一抬頭，那黑壓壓的云層
就奔騰著，翻滾著，更加強霹靂之聲，
一條條閃電之光照得人頭昏目眩，
逼得人到處低頭，仿佛套上了鎖鏈。
不久，山峰出現(xiàn)了，上面不見了摩西。
大家哀悼了一番。——接著由若雪帥師，
他走向預(yù)許之鄉(xiāng)，沉思著面色如土，
因為他已經(jīng)受到萬能之主的眷顧。
(范希衡譯)
【注釋】
[1]選民，上帝選定的、寵愛的人民，指希伯來人。
【賞析】
阿爾弗雷德•德•維尼的詩歌作品為數(shù)不多，一生僅發(fā)表三十余首，卻不乏苦心孤詣、異調(diào)獨彈、別具匠心的珍品，這些詩篇幾乎每一首都是“思想的明珠”。維尼詩中所表達(dá)的非凡的哲理，對人生悲劇性命運的深刻感悟，以及對天才孤高、冷傲、堅忍的靈魂的獨到刻畫，贏得了后人的敬仰和禮贊，受到象征派和強調(diào)冷峻的巴那斯派的推崇。
《摩西》是維尼前期詩歌的代表作。正如他另外幾篇詩歌偏愛以《圣經(jīng)》故事為題材，這首詩也取材于《圣經(jīng)》。相傳摩西是人類中最受神恩寵的富有傳奇色彩的先知，這樣一位非凡的先知自然也是西方藝術(shù)家的寵兒。例如，著名畫家波提切利在西斯廷禮拜堂壁上描繪過英俊的摩西形象，音樂大師羅西尼譜寫了歌劇《摩西》，米開朗琪羅則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摩西大理石雕像。不過，與這些藝術(shù)家塑造的摩西早年或盛年時期神明英武的形象不同，維尼詩中著力刻畫的是摩西暮年孤苦、寂寞、厭倦的形象。
摩西的事跡見于《舊約》“摩西五經(jīng)”(《創(chuàng)世記》、《出埃及記》、《利未記》、《民數(shù)記》和《申命記》)。摩西原是希伯來族的一個牧羊人，因為目睹同胞被埃及人打死，便殺了那埃及人，潛逃在外。相傳后來他被神選中，領(lǐng)導(dǎo)希伯來人擺脫埃及人的奴役，逃出埃及，流浪曠野;后在西奈山立約教民，歷經(jīng)艱險，向著神“預(yù)許的樂國”——迦南(今巴勒斯坦)進(jìn)發(fā);最后卻不幸死于尼泊山，沒能踏入夢寐以求的“樂國”。據(jù)說，摩西對一些希伯來人的動搖和背叛負(fù)有責(zé)任，也因為摩西曾懷疑神的意旨，所以神罰他只能望見而不得進(jìn)入“樂國”。
維尼《摩西》一詩就是截取這段故事而加以引申發(fā)揮的。詩歌敘述摩西登上尼泊山，“樂國”就在眼前，山下是無數(shù)祈禱的民眾，摩西與神在山上會面，向神力陳孤高之苦、倦怠之意，一再請求神解除自己的使命，神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摩西隨即消失在云層里，在眾人的哀悼聲中，若雪(約書亞)接替摩西，繼續(xù)完成神賦予的使命。詩中的重點是摩西向神陳詞部分，陳詞部分的重點則是摩西天才暮年的深沉慨嘆：“難道我就一輩子極威武又極孤單?/你也讓我歇歇吧，有個塵世的睡眠。”類似的詩句在詩中四度出現(xiàn)，構(gòu)成此詩的“主旋律”。圍繞這主旋律，摩西陳詞部分大致可以分為四節(jié)。第一節(jié)，從“我難道沒個止境”到“我都沒有能找到我自己葬身之所”，摩西回顧自己帶領(lǐng)希伯來人(以色列人)從埃及出逃，長途跋涉，備嘗艱辛，輾轉(zhuǎn)西奈霍來卜峰，抵達(dá)尼泊山，“預(yù)許之鄉(xiāng)”
就在眼前，值此之際，摩西懇請神結(jié)束自己無休止的使命，讓他人來接班，恢復(fù)自己凡人的身份，在威武又孤單地度過一生之后，摩西渴望有個普通凡人的長眠。“我究竟憑了什么偏受到你的眷顧”，類似對神的質(zhì)疑，可以說從摩西被神選中到臨死之際，貫穿始終。第二節(jié)，從“唉，你把我變成了圣人中的大圣人”到第二次出現(xiàn)的“讓我……有個塵世的睡眠”，摩西追述自己被神選中變成“大圣人”后偉大顯赫的業(yè)績，以及伴隨著偉大顯赫的孤單和厭倦。摩西為受奴役的希伯來民眾指明了脫離埃及統(tǒng)治的光明大道;為了使埃及法老懾服，讓希伯來人順利出逃，摩西按照神的旨意，先后連降十大災(zāi)難給埃及;為了堅定希伯來人的信仰，摩西受神的旨意，頒布了讓千秋萬世崇拜的法律——《十誡》;然而，在長途跋涉和一路征戰(zhàn)勝利之后，摩西越來越感到孤單和倦怠。第三節(jié)，從“唉唉!我還知道那天上的一切秘密”到第三次出現(xiàn)的“讓我……有個塵世的睡眠”，摩西繼續(xù)敘說自己非凡的神力。如果說上一節(jié)主要是敘說摩西在人世間的威力，那么這一節(jié)更多的是敘說摩西駕馭天地日月星辰的神力，其中包括摩西伸出神杖把紅海之水分開，劈出一條旱道，讓希伯來人順著這條旱道走到彼岸的故事。正因為摩西擁有各種神力，天地日月無不俯首帖耳，戰(zhàn)戰(zhàn)兢兢，諸神無不?幕稱許，又嫉妒不已。然而造物主賦予的神力并沒有給摩西帶來幸福，相反使他倍感孤單厭倦。第四節(jié)，從“自從我這牧羊人充滿了你的靈氣”到第四次出現(xiàn)的“讓我……有個塵世的睡眠”，摩西進(jìn)一步敘說他的孤單寂寞。自從得到神的眷顧，摩西從一個普通牧羊人一變而為大圣人，他與同胞之間的距離迅速拉大，希伯來人雖然敬仰他，畏懼他，卻并不把他當(dāng)作同類，并不愛他，這使摩西在輝煌顯赫之余痛感孤苦悲哀。
這首詩雖然是以《舊約》為題材，大量采用其中的故事素材，作者的立意取譬卻別有深意。詩人曾對別人說：“摩西的名字猶如面具，在它下面埋藏的是每一位天才的疲憊。”從詩中一系列的質(zhì)疑、慨嘆和期望中不難發(fā)現(xiàn)，摩西的形象中隱含著作者的身影，摩西的語言里包含了作者的話音，即使貴為崇高的圣人、英明的先知和偉大的天才，終究不過是神圣的孤獨者;神雖然賜予摩西非凡的神力，卻沒有帶來應(yīng)有的幸�？鞓�，更何況神對人類的厄運無動于衷，也無法消除人間的苦難;在這個世界上，民眾歷經(jīng)苦難艱險，天才則飽嘗孤寂困頓之苦。當(dāng)然，即使是孤高的天才，也未完全超然物外，他仍深切關(guān)注世情，并深以民眾的敬而不親為苦。正如詩人在1832年日記中所說：“當(dāng)我說孤獨是神圣的時候，我不是將孤獨理解為人與社會之間的分離和完全遺忘，而是理解為一種退隱，心靈能在這種退隱中沉思。”維尼同時代的批評家圣佩韋曾以著名的“象牙塔”作比批評維尼遠(yuǎn)離現(xiàn)實(致維爾曼信)，這種批評未必洞悉維尼作品內(nèi)?。相比之下，后來某些批評深意。詩人曾對別人說：“摩西的名字猶如面具，在它下面埋藏的是每一位天才的疲憊。”從詩中一系列的質(zhì)疑、慨嘆和期望中不難發(fā)現(xiàn)，摩西的形象中隱含著作者的身影，摩西的語言里包含了作者的話音，即使貴為崇高的圣人、英明的先知和偉大的天才，終究不過是神圣的孤獨者;神雖然賜予摩西非凡的神力，卻沒有帶來應(yīng)有的幸�？鞓�，更何況神對人類的厄運無動于衷，也無法消除人間的苦難;在這個世界上，民眾歷經(jīng)苦難艱險，天才則飽嘗孤寂困頓之苦。當(dāng)然，即使是孤高的天才，也未完全超然物外，他仍深切關(guān)注世情，并深以民眾的敬而不親為苦。正如詩人在1832年日記中所說：“當(dāng)我說孤獨是神圣的時候，我不是將孤獨理解為人與社會之間的分離和完全遺忘，而是理解為一種退隱，心靈能在這種退隱中沉思。”維尼同時代的批評家圣佩韋曾以著名的“象牙塔”作比批評維尼遠(yuǎn)離現(xiàn)實(致維爾曼信)，這種批評未必洞悉維尼作品內(nèi)?。相比之下，后來某些批評家的評析更加深入而客觀：“維尼的詩表達(dá)了一種哲學(xué)的底?，傾向于詩人應(yīng)有的社會作用，有更強于其他浪漫派詩人的抒情筆墨。”(雅克•夏爾龐托《法國詩歌寶庫》)
維尼充沛的才華使他足以熟練地駕馭宏大的題材和長篇的詩。詩人精心地選取尼泊山上摩西向神發(fā)言的場景，將有機的敘事、濃烈的抒情、鮮活的場景描寫、神秘的傳奇色彩與深刻的寓意哲理融為一體。同時，詩中反復(fù)運用反襯、對比、烘托、渲染等手法，作者竭力敘寫摩西的神明威武，正是為了強烈地反襯摩西孤獨寂寞、疲憊厭倦的內(nèi)心世界。此外，全詩結(jié)構(gòu)緊密，用詞考究，節(jié)奏鮮明，音韻瀏亮，采用兩行一韻的亞歷山大體(AA，BB，CC，DD)，既和諧嚴(yán)謹(jǐn)，又流轉(zhuǎn)自如。(鄭小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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