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

[英國]勃朗寧

他盡在我耳邊嘮叨些什么?

“在此告別人世之時，

我是否看透了人世是淚之國?”

啊，牧師先生，并非如此!

我從前見到的，如今又在眼前，——

瞧這排藥瓶在桌子邊

排成一行，那是一條郊區(qū)小巷，

還有一堵墻在我床邊。

那條巷是斜坡，像這排藥瓶似的,

坡頂有座樓，請你望過去，

就在花園墻后，……在健康的眼里，

這簾子是藍還是綠?

在我眼中，它就是當年的六月天，

一片蔚藍籠罩小巷和墻，

最遠的那個瓶子，貼著“醚”的標簽，

就是那高出一切的樓房。

在陽臺上，緊挨著那瓶塞子，

她等著我，那年六月里，

一位姑娘……我知道，先生，這不合適,

我可憐的神志已越出控制。

可那兒還是有路……可以沿邊潛入,

直到那座樓，他們稱為“別墅”，

得把樓里所有的眼睛避開，

只有一雙眼睛例外。

我哪有資格在他們巷里逛?

但是，只要盡量把腰彎，

靠那好心的園墻給我?guī)兔Γ?/p>

哪怕他們雙眼瞪得滾圓，

仍然從未捉到她和我在一起，——

她從閣樓下來,職場，就在那里，

從那貼著“醚”字的瓶子口邊

悄悄地溜下層層樓梯，

在纏滿薔薇的庭園門邊約會。

唉，先生，我們常常相親相昵，——

多么可悲，多么不軌，多么狂悖，

可是，這卻是多么甜蜜!

(飛白譯)

【賞析】

從第一節(jié)詩中，我們就明白了詩中獨白者是一位垂死的老人，牧師正在要求他作臨終懺悔，要他看破現(xiàn)世，以求超升。

臨終者的思路已經(jīng)不很清醒，牧師嘮叨了好幾遍，他才聽明白他的來意。隨著從第三人稱(“他盡在我耳邊……”)到第二人稱(“啊，牧師先生……”)的轉換，獨白者才面對牧師，開始回答所提的問題。

人物關系是清楚的，但獨白者眼前的景象卻是紊亂的，乍看上去甚至是荒誕的。當老人奉命思索一生之中有什么罪過需要懺悔時，眼前浮現(xiàn)了很久以前的一幅明朗的畫面，但是它卻和現(xiàn)實的場景——臨終的病床和成排的藥瓶摻雜在一起了。詩中支離破碎、語無倫次的獨白，并非故弄玄虛，而是巧妙地表現(xiàn)了病人精神的恍惚與思路的零亂。

在幻覺中，陰暗的病房中現(xiàn)出了亮色。桌邊從低到高的一排藥瓶化成了斜坡上的小巷，綠色的簾子幻作了六月的藍天，最高的藥瓶(其中的麻醉劑“釀”是給垂死者用的，但原文的“醚”字在詩中又有“以太”、“蒼天”的雙關含義)是坡頂上最高的樓房，他心愛的姑娘就住在樓頂?shù)拈w樓上。……老人對牧師先生是很敬重的，他也還保持著現(xiàn)實感，所以抱歉地檢討說：我知道講姑娘不合適，不符合懺悔的禮法;可是當他接著往下講的時候，他仍舊無法控制自己，無法納入“懺悔”的軌道，反而帶著按捺不住的興奮與幸福的心情，說出“可那兒還是有路……”敘述了他倆偷偷約會的過程。他零亂的語言恰巧體現(xiàn)了當年躲躲閃閃的行動——“我”在上坡，“她”在下樓，“他們”在監(jiān)視，鏡頭穿插交錯，造成緊張的懸念……

根據(jù)獨白者的敘述判斷，這對青年人的社會地位可能是很低的。住閣樓的姑娘可能是個婢女。他倆秘密相愛。既違犯了教規(guī)，也違犯了家規(guī)，是應當懺悔的嚴重罪孽;可是老人能對此懺悔嗎?能否定他年輕時的戀情嗎?要知道這可能是他一生體驗過的唯一幸福，這段戀情為時僅僅一個月，而結果又是“可悲”的，他怎能否定這個六月天呢?否定這個六月天，就意味著否定了生活中美好的象征，否定了在臨終時還籠罩著他的光明與蔚藍。

勃朗寧早在電影藝術問世之前，就在詩中熟練運用了蒙太奇和疊印手法，不僅是為了刻畫病危者的心理狀態(tài)，同時也是為了在強烈對比中引出強烈的戲劇沖突。對美好生活的愛和憧憬，與教會否定現(xiàn)世的觀點是不相容的。這沖突在最后一節(jié)中達到了高潮。老人一往情深地說出了“我們常常相親相昵”的真情后，又對此用了三個互相沖突的形容詞：

“可悲”、“不軌”、“狂悖”。

“可悲”指的是小人物悲慘的命運，“不軌”指的是教會和輿論的譴責，“狂悖”指的是青年時代冒犯禮教的大不韙。

在此時此刻感情的沖擊中，老人最終說出的是什么話呢?他最終能否皈依牧師的教義呢?在牧師(以及)的期待中，老人說出了最后的話：

“可是，這卻是多么甜蜜!”

從而表明他不能為一生中唯一的幸福懺悔，而情愿放棄靈魂進天國的資格。(飛白)

本文來自：逍遙右腦記憶 http://yy-art.cn/shiju/20076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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